丰子恺文集_丰子恺【完结】(34)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子恺

  有一次,我到南沈浜亲戚家作客。下午出去散步,走过一爿小桥,一只狗声势汹汹地赶 过来。我大吃一惊,想拾石子来抵抗,忽然一个人从屋后走出来,把狗赶走了。一看,这人 正是癞六伯,这里原来是六塔村了。这屋子便是癞六伯的家。他邀我进去坐,一面告诉我: “这狗不怕。叫狗勿咬,咬狗勿叫。”我走进他家,看见环堵萧然,一chuáng、一桌、两条板 凳、一只行灶之外,别无长物。墙上有一个搁板,堆着许多东西,碗盏、茶壶、罐头,连衣 服也堆在那里。他要在行灶上烧茶给我吃,我阻止了。他就向搁板上的罐头里摸出一把花生 来请我吃:“乡下地方没有好东西,这花生是自己种的,燥倒还燥。”我看见墙上贴着几张 花纸,即新年里买来的年画,有《马làngdàng》、《大闹天宫》、《水没金山》等,倒很好看。 他就开开后门来给我欣赏他的竹园。这里有许多枝竹,一群jī,还种着些菜。我现在回想, 癞六伯自耕自食,自得其乐,很可羡慕。但他毕竟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不免身世之感。他 的喝酒骂人,大约是泄愤的一种方法吧。

  不久,亲戚家的五阿爹来找我了。癞六伯又抓一把花生来塞在我的袋里。我道谢告别, 癞六伯送我过桥,喊走那只狗。他目送我回南沈浜。我去得很远了,他还在喊:“小阿官! 明天再来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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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塘栖

  夏目漱石的小说《旅宿》(日文名《草枕》)中,有这样的一段文章:“象火车那样足 以代表二十世纪的文明的东西,恐怕没有了。把几百个人装在同样的箱子里蓦然地拉走,毫 不留情。被装进在箱子里的许多人,必须大家用同样的速度奔向同一车站,同样地熏沐蒸汽 的恩泽。别人都说乘火车,我说是装进火车里。别人都说乘了火车走,我说被火车搬运。象 火车那样蔑视个性的东西是没有的了。… ”

  我翻译这篇小说时,一面非笑这位夏目先生的顽固,一面体谅他的心情。在二十世纪 中,这样重视个性,这样嫌恶物质文明的,恐怕没有了。有之,还有一个我,我自己也怀着 和他同样的心情呢。从我乡石门湾到杭州,只要坐一小时轮船,乘一小时火车,就可到达。 但我常常坐客船,走运河,在塘栖过夜,走它两三天,到横河桥上岸,再坐huáng包车来到田家 园的寓所。这寓所赛如我的“行宫”,有一男仆经常照管着。我那时不务正业,全靠在家写 作度日,虽不富裕,倒也开销得过。

  客船是我们水乡一带地方特有的一种船。水乡地方,河流四通八达。这环境娇养了人, 三五里路也要坐船,不肯步行。客船最讲究,船内装备极好。分为船梢、船舱、船头三部 分,都有板壁隔开。船梢是摇船人工作之所,烧饭也在这里。船舱是客人坐的,船头上安置 什物。舱内设一榻、一小桌,两旁开玻璃窗,窗下都有坐板。那张小桌平时摆在船舱角里, 三只短脚搁在坐板上,一只长脚落地。倘有四人共饮,三只短脚可接长来,四脚落地,放在 船舱中央。此桌约有二尺见方,叉麻雀也可以。舱内隔壁上都嵌着书画镜框,竟象一间小小 的客堂。这种船真可称之为画船。这种画船雇用一天大约一元。(那时米价每石约二元 半。)我家在附近各埠都有亲戚,往来常坐客船。因此船家把我们当作老主雇。但普通只雇 一天,不在船中宿夜。只有我到杭州,才包它好几天。

  吃过早饭,把被褥用品送进船内,从容开船。凭窗闲眺两岸景色,自得其乐。中午,船 家送出酒饭来。傍晚到达塘栖,我就上岸去吃酒了。塘栖是一个镇,其特色是家家门前建着 凉棚,不怕天雨。有一句话,叫做“塘栖镇上落雨,淋勿着”。“淋”与“轮”发音相似, 所以凡事轮不着,就说“塘栖镇上落雨”。且说塘栖的酒店,有一特色,即酒菜种类多而分 量少。几十只小盆子罗列着,有荤有素,有gān有湿,有甜有咸,随顾客选择。真正吃酒的 人,才能赏识这种酒家。若是壮士、莽汉,象樊哙、鲁智深之流,不宜上这种酒家。他们láng 吞虎嚼起来,一盆酒菜不够一口。必须是所谓酒徒,才可请进来。酒徒吃酒,不在菜多,但 求味美。呷一口花雕,嚼一片嫩笋,其味无穷。这种人深得酒中三昧,所以称之为“徒”。 迷于赌博的叫做赌徒,迷于吃酒的叫做酒徒。但爱酒毕竟和爱钱不同,故酒徒不宜与赌徒同 列。和尚称为僧徒,与酒徒同列可也。我发了这许多议论,无非要表示我是个酒徒,故能常 识塘栖的酒家。我吃过一斤花雕,要酒家做碗素面,便醉饱了。算还了酒钞,便走出门,到 淋勿着的塘栖街上去散步。塘栖枇杷是有名的。我买些白沙枇杷,回到船里,分些给船娘, 然后自吃。

  在船里吃枇杷是一件快适的事。吃枇杷要剥皮,要出核,把手弄脏,把桌子弄脏。吃好 之后必须收拾桌子,洗手,实在麻烦。船里吃枇杷就没有这种麻烦。靠在船窗口吃,皮和核 都丢在河里,吃好之后在河里洗手。坐船逢雨天,在别处是不快的,在塘栖却别有趣味。因 为岸上淋勿着,绝不妨碍你上岸。况且有一种诗趣,使你想起古人的佳句:“人人尽说江南 好,游人只合江南老。chūn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chuī笛雨潇 潇。”古人赞美江南,不是信口乱道,却是亲身体会才说出来的。江南佳丽地,塘栖水乡是 代表之一。我谢绝了二十世纪的文明产物的火车,不惜工本地坐客船到杭州,实在并非顽 固。知我者,其唯夏目漱石乎?197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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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读到鲁迅《故乡》中的闰土,便想起我的王囡囡。王囡囡是我家贴邻豆腐店里的小 老板,是我童年时代的游钓伴侣。他名字叫复生,比我大一二岁,我叫他“复生哥哥”。那 时他家里有一祖母,很能gān,是当家人;一母亲,终年在家烧饭,足不出户;还有一“大 伯”,是他们的豆腐店里的老司务,姓钟,人们称他为钟司务或钟老七。

  祖母的丈夫名王殿英,行四,人们称这祖母为“殿英四娘娘”,叫得口顺,变成“定四 娘娘”。母亲名庆珍,大家叫她“庆珍姑娘”。她的丈夫叫王三三,早年病死了。庆珍姑娘 在丈夫死后十四个月生一个遗腹子,便是王囡囡。请邻近的绅士沈四相公取名字,取了“复 生”。复生的相貌和钟司务非常相象。人都说:“王囡囡口上加些小胡子,就是一个钟司 务。”

  钟司务在这豆腐店里的地位,和定四娘娘并驾齐驱,有时竟在其上。因为进货,用人, 经商等事,他最熟悉,全靠他支配。因此他握着经济大权。他非常宠爱王囡囡,怕他死去, 打一个银项圈挂在他的项颈里。市上凡有新的玩具,新的服饰,王囡囡一定首先享用,都是 他大伯买给他的。我家开染坊店,同这豆腐店贴邻,生意清淡;我的父亲中举人后科举就 废,在家坐私塾。我家经济远不及王囡囡家的富裕,因此王囡囡常把新的玩具送我,我感谢 他。王囡囡项颈里戴一个银项圈,手里拿一枝长枪,年幼的孩子和猫狗看见他都逃避。这神 情宛如童年的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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