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文集_丰子恺【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丰子恺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 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 须弥于芥子。中国古诗人(白居易)说:“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国诗人 (Blake)也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 永劫。”192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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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

  我的年岁上冠用了“三十”二字,至今已两年了。不解达观的我,从这两个字上受到了 不少的暗示与影响。虽然明明觉得自己的体格与jīng力比二十九岁时全然没有什么差异,但 “三十”这一个观念笼在头上,犹之张了一顶阳伞,使我的全身蒙了一个暗淡色的yīn影,又 仿佛在日历上撕过了立秋的一页以后,虽然太阳的炎威依然没有减却,寒暑表上的热度依然 没有降低,然而只当得余威与残暑,或霜降木落的先驱,大地的节候已从今移jiāo于秋了。

  实际,我两年来的心情与秋最容易调和而融合。这情形与从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chūn 天。我最欢喜杨柳与燕子。尤其欢喜初染鹅huáng的嫩柳。我曾经名自己的寓居为“小杨柳 屋”,曾经画了许多杨柳燕子的画,又曾经摘取秀长的杨柳,在厚纸上裱成各种风调的眉, 想象这等眉的所有者的颜貌,而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与口。那时候我每逢早chūn时节,正月二 月之jiāo,看见杨柳枝的线条上挂了细珠,带了隐隐的青色而“遥看近却无”的时候,我心中 便充满了一种狂喜,这狂喜又立刻变成焦虑,似乎常常在说:“chūn来了!不要放过!赶快设 法招待它,享乐它,永远留住它。”我读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句,曾经真心地感动。以 为古人都叹息一chūn的虚度,前车可鉴!到我手里决不放它空过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 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更甚。那一天我总想有一种足以充分酬偿这佳节的举行。我准 拟作诗,作画,或痛饮,漫游。虽然大多不被实行;或实行而全无效果,反而中了酒,闹了 事,换得了不快的回忆;但我总不灰心,总觉得chūn的可恋。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chūn,别的三 季在我都当作chūn的预备,或待chūn的休息时间,全然不曾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与意义。而对于 秋,尤无感觉:因为夏连续在chūn的后面,在我可当作chūn的过剩;冬先行在chūn的前面,在我可 当作chūn的准备;独有与chūn全无关联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没有它的位置。

  自从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两年来的心境完全转了一个方向,也变成秋天了。然而情 形与前不同:并不是在秋日感到象昔日的狂喜与焦灼。我只觉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 分调和。非但没有那种狂喜与焦灼,且常常被秋风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暂时 失却了自己的所在。而对于chūn,又并非象昔日对于秋的无感觉。我现在对于chūn非常厌恶。每 当万象回chūn的时候,看到群花的斗艳,蜂蝶的扰攘,以及草木昆虫等到处争先恐后地滋生繁 殖的状态,我觉得天地间的凡庸、贪婪、无耻、与愚痴,无过于此了!尤其是在青chūn的时 候,看到柳条上挂了隐隐的绿珠,桃枝上着了点档的红斑,最使我觉得可笑又可怜。我想唤 醒一个花蕊来对它说:“啊!你也来反复这老调了!我眼看见牡的无数祖先,个个同你一样 地出世,个个努力发展,争荣竞秀;不久没有一个不憔悴而化泥尘。你何苦也来反复这老调 呢?如今你已长了这孽根,将来看你弄娇弄艳,装笑装颦,招致了蹂躏、摧残、攀折之苦, 而步你祖先们的后尘!”

  实际,迎送了三十几次的chūn来chūn去的人,对于花事早已看得厌倦,感觉已经麻木,热情 已经冷却,决不会再象初见世面的青年少女似地为花的幻姿所诱惑而赞之、叹之、怜之、惜 之了。况且天地万物,没有一件逃得出荣枯、盛衰、生夭、有无之理。过去的历史昭然地证 明着这一点,无须我们再说。古来无数的诗人千篇一律地为伤chūn惜花费词,这种效颦也觉得 可厌。假如要我对于世间的生荣死夭费一点词,我觉得生荣不足道,而宁愿欢喜赞叹一切的 死灭。对于前者的贪婪、愚昧、与怯弱、后者的态度何等谦逊、悟达,而伟大!我对于chūn与 秋的取舍,也是为了这一点。

  夏目漱石三十岁的时候,曾经这样说:“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 处必有暗;至于三十岁的今日,更知明多之处暗也多,欢浓之时愁也重。”我现在对于这话 也深抱同感;同时又觉得三十的特征不止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对于死的体感。青年们恋爱 不遂的时候惯说生生死死,然而这不过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体感。犹之在饮冰 挥扇的夏日,不能体感到围炉拥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们阅历了三十几度寒暑的人,在前 几天的炎阳之下也无论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围炉、拥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 只是一种空虚的知识,不过晓得将来须有这些事而已,但是不可能体感它们的滋味。须得入 了秋天,炎阳逞尽了威势而渐渐退却,汗水浸胖了的肌肤渐渐收缩,身穿单衣似乎要打寒 噤,而手触法兰绒觉得快适的时候,于是围炉、拥衾、浴日等知识方能渐渐融入体验界中而 化为体感。我的年龄告了立秋以后,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状态便是这对于“死”的体感。 以前我的思虑真疏浅!以为chūn可以常在人间,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没有想到死。又以为 人生的意义只在于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义,似乎我是不会死的。直到现在,仗了秋的慈光 的鉴照,死的灵气钟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欢,是天地间反复过亿万次的老调,又何足珍 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与脱出而已,犹之罹了疯狂的人,病中的颠倒迷离何足计较? 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搁笔,忽然西窗外黑云弥漫,天际闪出一道电光,发出隐隐的雷声,骤然洒下一 阵夹着冰雹的秋雨。啊!原来立秋过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练,不免还有这种不调和 的现象,可怕哉!

  1929年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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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难

  往年我妻曾经遭逢小产的苦难。在半夜里,六寸长的小孩辞了母体而默默地出世了。医 生把他裹在纱布里,托出来给我看,说着:

  “很端正的一个男孩!指爪都已完全了,可惜来得早了一点!”我正在惊奇地从医生手 里窥看的时候,这块肉忽然动起来,胸部一跳,四肢同时一撑,宛如垂死的青蛙的挣扎。我 与医生大家吃惊,屏息守视了良久,这块肉不再跳动,后来渐渐发冷了。

  唉!这不是一块肉,这是一个生灵,一个人。他是我的一个儿子,我要给他取名字:因 为在前有阿宝、阿先、阿瞻、又他母亲为他而受难,故名曰“阿难。”阿难的尸体给医生拿 去装在防腐剂的玻璃瓶中;阿难的一跳印在我的心头。

  阿难!一跳是你的一生!你的一生何其草草?你的寿命何其短促?我与你的父子的情缘 何其浅薄呢?

  然而这等都是我的妄念。我比起你来,没有甚么大差异。数千万光年中的七尺之躯,与 无穷的浩劫中的数十年,叫做“人生”。自有生以来,这“人生”已被反覆了数千万遍,都 像昙花泡影地倏现倏灭,现在轮到我在反覆了。所以我即使活了百岁,在浩劫中与你的一跳 没有甚么差异。今我嗟伤你的短命真是九十九步的笑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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