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46)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可是我们总是希望借着放生的小鸟和海guī,来和天空与海有所联系;借着漂在河上的莲花与灯,能和未知的世界有所沟通.到最后,我们却一再的自问着:它们到底去向何方?因于这些事物,使我们的生命历程响着希望或者忧伤的调子.

  我小的时候喜欢折纸船,把它放到河流里,虽然不知它流往的所在,但是心情上却寄望着,它能漂向一个开朗快乐的地方,童年的小纸船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有时候,却代表了一种远方的、宽大的、自由的希望.河里有了这种向往,也就有了生命.

  正如我希望那些被放生的小鸟,能飞人林间,轻快的跳跃;希望那些被放生的海guī,能回到大海的故乡,自在的悠游.可惜这希望是渺小的,因为里面有人的功利,有功利的地方就不能有真正的自由.

  我也希望,那些漂流在河溪里的亡魂,真能攀住莲花,托着河灯,去找到西方的光明之路,那条路也许是远的,由于人在河里放下无私的爱,就有可能到达.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三日

  松子茶

  朋友从韩国来,送我一大包生松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生的松子,晶莹细白,颇能想起"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那样的情怀.

  松子给人的联想自然有一种高远的境界,但是经过人工采撷、制造过的松子是用来吃的,怎么样来吃这些松子呢?我想起饭馆里面有一道炒松子,便征询朋友的意见,要把那包松子下油锅了.

  朋友一听,大惊失色:"松子怎么能用油炒呢?"

  "在台湾,我们都是这样吃松子的."我说.

  "罪过,罪过,这包松子看起来虽然不多,你想它是多少棵松树经过冬雪的锻炼才能长出来的呢?用油一炒,不但松子味尽失,而且也损伤了我们吃这种天地jīng华的原意了.何况,松子虽然淡雅,仍然是油性的,必须用淡雅的吃法才能品出它的真味.""那么,松子应该怎么吃呢?"我疑惑的问."即使在生产松子的韩国,松于仍然被看做珍贵的食品,松子最好的吃法是泡茶."

  "泡茶?""你烹茶的时候,加几粒松子在里面,松子会浮出淡淡的油脂,并生松香,使一壶茶顿时津香润滑,有高山流水之气."

  当夜,我们便就着月光,在屋内喝松于茶,果如朋友所说的,极平凡的茶加了一些松子就不凡起来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遍地的绿草中突然开起优雅的小花,并且闻到那花的香气,我觉得,以松子烹茶,是最不辜负这些生长在高山上历经冰雪的松子了.

  "松子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但是有时候,极微小的东西也可以做情绪的大主宰,诗人在月夜的空山听到微不可辨的松子落声,会想起远方未眠的朋友,我们对月喝松子茶也可以说是独尝异味,尘俗为之解脱,我们一向在快乐的时候觉得日子太短,在忧烦的时候又觉得日子过得太长,完全是因为我们不能把握像松子一样存在我们生活四周的小东西."朋友说.

  朋友的话十分有理,使我想起人自命是世界的主宰,但是人并非这个世界唯一的主人.就以经常遗照的日月来说,太阳给了万物的生机和力量,并不单给人们照耀;而在月光温柔的怀抱里,虫鸟鸣唱,不让人在月下独享,即使是一粒小小松子,也是吸取了日月jīng华而生,我们虽然能将它烹茶,下锅,但不表示我们比松子高贵.

  佛眼和尚在禅宗的公案里,留下两句名言:

  水自竹边流出冷,

  风从花里过来香.

  水和竹原是不相gān的,可是因为水从竹子边流出来就显得格外清冷;花是香的,但花的香如果没有风从中穿过,就永远不能为人体知.可见,纵是简单的万物也要通过配合才生出不同的意义,何况是人和松子?

  我觉得,人一切的心灵活动都是抽象的,这种抽象宜于联想;得到人世一切物质的富人如果不能联想,他还是觉得不足;倘若是一个贫苦的人有了抽象联想,也可以过得幸福.这完全是境界的差别,禅宗五祖曾经问过:"风chuī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六祖慧能的答案可以做为一个例证:"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仁者,人也.在人心所动的一刻,看见的万物都是动的,人若呆滞,风动幡动都会视而不能见.怪不得有人在荒原里行走时会想起生活的悲境大叹:"只道那情爱之深无边无际,未料这离别之苦苦比天高."而心中有山河大地的人却能说出"长亭凉夜月,多为客铺舒",感怀出"睡时用明霞作被,醒来以月儿点灯"等引入逻思的境界.

  一些小小泡在茶里的松子,一粒停泊在温柔海边的细沙,一声在夏夜里传来的微弱虫声,一点斜在遥远天际的星光……它全是无言的,但随着灵思的流转,就有了眩目的光彩.记得沈从文这样说过:"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灵魂是一面随风招展的旗子,人永远不要忽视身边事物,因为它也许正可以飘动你心中的那面旗,即使是小如松子.

  ——一九八二年八月四日

  雪梨的滋味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水果里,我最喜欢的是梨;梨不管在什么时间,总是给我一种凄清的感觉.我住处附近的通化街,有一条卖水果的街,走过去,在水银灯下,梨总是洁白的从摊位中跳脱出来,好像不是属于摊子里的水果.

  总是记得我第一次吃水梨的情况.

  在乡下长大的孩子,水果四季不缺,可是像水梨和苹果却无缘会面,只在梦里出现.

  我第一次吃水梨是在一位亲戚家里,亲戚刚从外国回来,带回一箱名贵的水梨,一再qiáng调它是多么不易的横越千山万水来到.我抱着水梨就坐在客厅的角落吃了起来,因为觉得是那么珍贵的水果,就一口口细细地咀嚼着,设想到吃不到一半,水梨就变huáng了,我站起来,告诉亲戚:"这水梨坏了."

  "怎么会呢?"亲戚的孩子惊奇着.

  "你看,它全变huáng了."我说.

  亲戚虽一再qiáng调,梨削了一定要一口气吃完,否则就会变huáng的,但是不管他说什么,我总不肯再吃,虽然水梨的滋味是那么鲜美,我的倔qiáng把大人都弄得很尴尬,最后亲戚笑着说:"这孩子还是第一次吃梨呢!"

  后来我才知道,梨的变huáng是因为氧化作用,私心里对大人们感到歉意,却也来不及补救了.从此我一看到梨,就想起童年吃梨时令人脸红的往事,也从此特别的喜欢吃梨,好像在为着补偿什么.

  在我的家乡,有一个旧俗,就是梨不能分切来吃,因为把梨切开,在乡人的观念里认为这样是要"分离"的象征.我们家有五个孩子,常常望着一两个梨兴叹,兄弟们让来让去,那梨最后总是到了我的手里,妈妈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身体弱,又特别爱吃水梨.

  直到家里的经济好转,台湾也自己出产水梨,那时我在外地求学,每到秋天,我开学要到学校去,妈妈一定会在我的行囊里悄悄塞几个水梨,让我在客运车上吃.我虽能体会到妈妈的爱,却不能深知梨的意义."直到我踏入社会,回家的日子经常匆匆,有时候夜半返家,清晨就要归城,妈妈也会分外起早,到市场买两个水梨,塞在我的口袋里,我坐在疾行的火车上,就把水梨反复的摩挲着,舍不得吃,才知道一个小小的水梨,竟是代表了妈妈多少的爱意和思念,这些情绪在吃水梨时,就像梨汁一样,满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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