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38)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我们在过年过节时,能吃到丰盛的晚餐,其中不可少的一样是芋头排骨汤,我想全天下,没有比芋头和排骨更好的配合了,唯一能相提并论的是莲藕排骨,但一浓一淡,风味各殊,人在贫苦的时候,大多是更喜爱浓烈的味道.母亲在红烧链鱼头时,炖烂的芋头和鱼头相得益彰,恐怕也是天下无双.

  最不能忘记的是我们在冬夜里吃冰糖芋泥的经验,母亲把煮熟的芋头捣烂,和着冰糖同熬,熬成迹近晶蓝的颜色,放在大灶上.就等着我们做完功课,给检查过以后,可以自己到灶上舀一碗热腾腾的芋泥,围在灶边吃.每当知道母亲做了冰糖芋泥,我们一回家便赶着做功课,期待着灶上的一碗点心.

  冰糖芋泥只能慢慢的品尝,就是在最冷的冬夜,它也每一口都是滚烫的.我们一大群兄弟姊妹站立着围在灶边,细细享受母亲jīng制的芋泥,嬉嬉闹闹,吃完后才满足的回房就寝.

  二十几年时光的流转,兄弟姊妹都因成长而星散了,连老家都因盖了新屋而消失无踪,有时候想在大灶边吃一碗冰糖芋泥都已成了奢想.天天吃白米饭,使我想起那段用番薯和芋头堆积起来的成长岁月,想吃去年掩制的萝卜gān吗?想听雨后的油炯笋尖吗?

  想吃灰烬里的红心番薯吗?想吃冬夜里的冰糖芋泥吗?有时想得不得了,心中徒增一片惆怅,即使真能再制,即使母亲还同样的刻苦,味道总是不如从前了.

  我成长的环境是艰困的,因为有母亲的爱,那艰困竟都化成刮美,母亲的爱就表达在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食物里面;一碗冰糖芋泥其实没有什么,但即使看不到芋头,吃在口中,可以简单的分辨出那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种无私的爱,无私的爱在困苦中是最坚qiáng的.它纵然研磨成泥,但每一口都是滚烫的,是甜美的,在我们最初的血管里奔流.

  在寒流来袭的台北灯下,我时常想到,如果幼年时代没有吃过母亲的冰糖芋泥,那么我的童年记忆就完全失色了.

  我如今能保持乡下孩子恬淡的本性,常能在面对一袋袋知识的番薯和芋头,知所取舍变化,创造出最好的样式,在烦闷发愁时不失去向前的信心,我确信我童年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母亲的影子在我心里最深刻的角落,永远推动着我.

  ——一九八三年五月一日

  葫芦瓢子

  在我的老家,母亲还保存着许多十几二十年前的器物,其中有许多是过了时,到现在已经毫无用处的东西,有一件,是母亲日日还用着的葫芦瓢子.她用这个瓢子舀水煮饭,数十年没有换过,我每次看她使用葫芦瓢子,思绪就仿佛穿过时空,回到了我们快乐的童年.

  犹记我们住在山间小村的一段日子,在家的后院有一座用竹子搭成的棚架,利用那个棚架我们种了毛豆、葡萄、丝瓜、瓢瓜、葫芦瓜等一些藤蔓的瓜果,使我们四季都有新鲜的瓜果可食.

  其中最有用的是丝瓜和葫芦瓜,结成果实的时候,母亲常常站在棚架下细细地观察,把那些形状最美、长得最丰实的果子留住,其他的就摘下来做菜.

  被留下来的丝瓜长到全熟以后,就在棚架下gān掉了,我们摘下gān的丝瓜,将它剥皮,显出它轻松gān燥坚实的纤维,母亲把它切成一节一节的,成为我们终年使用的"丝瓜布",可以用来洗油污的碗盘和锅铲,丝瓜子则留着隔年播种.采完丝瓜以后,我们把老丝瓜树斩断,在根部用瓶子盛着流出来的丝瓜露,用来洗脸.一棵丝瓜就这样完全利用了,现在有很多尼龙的刷洗制品称为"菜瓜布",很多化学制的化妆品叫做"丝瓜露",可见得丝瓜旧日在民间的运用之广和深切的魁力.

  我们种的菇芦瓜也是一样,等它完全熟透在树上枯gān以后摘取,那些长得特别大而形状不够美的,就切成两半拿来当舀水、盛东西的勺子.长得形状均匀美丽的,便在头部开口,取出里面的瓜肉和瓜子,只留下一具坚硬的空壳,可以当水壶与酒壶.

  在塑料还没有普遍使用的农业社会,葫芦瓜的使用很广,几乎成为家家必备的用品,它伴着我们成长.到今天,菇芦瓜的自然传统已经消失,菇芦也成为民间艺品店里的摆饰,不知情的孩子怕是难以想像它是《论语》里:"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与人民共呼吸的器物吧!

  葫芦的联想在民间有着悠久的历史,许多甚受欢迎的人物,像李铁拐、济公的腰间都悬着一把葫芦,甚至《水浒传》里的英雄,武侠小说中的丐帮快客,葫芦更是必不可少.早在《反汉书》的正史也有这样的记载:"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罢,辄跳入壶中,市人莫之见."

  在《云芨七签》中更说:"施存,鲁人,学大丹之道,遇张申,为云台治官,常悬一壶,如五升器大,化为天地,中有日月,夜宿其内."可见民间的葫芦不仅是酒哭、水壶、药罐,甚至大到可以涵容天地日月,无所不包.到了乱离之世,仙人腰间的葫芦,常是人民心中希望与理想的寄托,葫芦之为用大矣!

  我每回看美国西部电影,见到早年的拓荒英雄自怀中取出扁瓶的威士忌豪饮,就想到中国人挂在腰间的葫芦.威士忌的瓶子再美,都比不上葫芦的美感,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在葫芦的壶中,有一片浓厚的乡关之情,和想像的广阔天地.

  母亲还在使用的葫芦瓢子虽没有天地日月那么大,但那是早年农庄生活的一个纪念,当时还没有自来水,我们家引泉水而饮,用竹筒把山上的泉水引到家里的大水缸,水缸上面永远漂浮着一把葫芦瓢子,光滑的,乌亮的,琢磨着种种岁月的痕迹.

  现代的勺子有许多jīng美的制品,我问母亲为什么还用葫芦瓢饔,她淡淡的说:"只是用习惯了,用别的勺子都不顺手."可是在我而言,却有许多感触.我们过去的农村生活早就改变了面貌,但是在人们心中,自然所产生的果实总是最可珍惜,一把小小的葫芦瓢子似乎代表了一种心情——社会再进化,人心中珍藏的岁月总不会完全消失.

  我回家的时候,喜欢舀一瓢水,细细看着手中的葫芦瓢子,它在时间中老去了,表皮也有着裂痕,但我们的记忆像那瓢子里的清水,永远晶明清澈,凉人肺腑.那时候我知道,母亲保有的葫芦瓢子也自有天地日月,不是一勺就能说尽,我用那把葫芦瓢子时也几乎贴近了母亲的心情,看到她的爱以及我二十多年成长岁月中母亲的艰辛.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九日

  秘密的地方

  在我的故乡,有一弯小河.

  小河穿过山道、穿过农田、穿过开满小野花的田原.晶明的河水中是累累的卵石,石上的水迈着不整齐的小步,响着琮琮的乐声,一直走出我们的视野.

  在我童年的认知里,河是没有归宿的,它的归宿远远的看,是走进了蓝天的心灵里去.

  每年到了孟chūn,玫瑰花盛开以后,小河琮琮的乐声就变成响亮的欢歌,那时节,小河成为孩子们最快乐的去处,我们时常沿着河岸,一路闻着野花草的香气散步,有时候就跳进河里去捉鱼摸蛤,或者沿河插着竹竿钓青蛙.

  如果是雨水丰沛的时候,小河低洼的地方就会形成一处处清澈的池塘,我们跳到里面去游水,等玩够了,就爬到河边的堤防上晒太阳,一直晒到夕阳从远山的凹口沉落,才穿好衣服回家.

  那条河,一直是我们居住的村落人家赖以维生的所在,种稻子的人,每日清晨都要到田里巡田水,将河水引到田中;种香蕉和水果的人,也不时用马达将河水抽到gān燥的土地;那些种青菜的人,更依着河边的沙地围成一畦畦的菜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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