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散文集_林清玄【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朋友感叹地说:"总有一天,全温哥华的大雁都不会再南飞了,候鸟变成留鸟,再过几代,大雁的子孙会失去长途飞翔的能力,然后再过几代,子孙们甚至完全不知道有南飞这一回事了."

  我抓了一把薯片丢到空中,大雁咻咻地过来抢食.我心里百感jiāo集,我们这样喂食大雁,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如果为了一时的娱乐,而使雁无法飞行、不再南飞,实在是令人不安的.

  已经移民到加拿大十七年的朋友说,自己的处境与大雁很相像,真怕子孙完全不知道有南飞这一回事,因此常常带孩子来喂大雁,让他们了解,温哥华虽好,终非我们的故乡.

  "你的孩子呢?"

  "现在都在高雄的佛光山参加夏令营呢!"朋友开怀地笑着.

  我们把东西喂完了,往回走的时候,大雁还一路紧紧跟随,一直走到汽车旁边,大雁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不南飞的大雁,除了体积巨大,与广场上的鸽子又有什么不同呢?一路上我都在想着.

  鲑鱼归鱼

  朋友开车带我从西温哥华到北温哥华,路过一座大桥,特别停车,步行到桥上看河水.

  河水并无异样,清澈悠然地穿过树林.

  "到秋天的时候来看,这条河整个变成红色,所以本地人也叫作血河."朋友说.

  原来,到每年九月的时候,海里的蛙鱼开始溯河而上,奋力游到河的上游产卵.娃鱼的头是翠绿色,背部是蓝灰色,腹部是银白色,但是一到产卵季溯溪上游的时候,全身都会转变成红色,愈来愈红,红得就像秋天飘落的枫叶一样.

  在拥挤向上游的过程,一些畦鱼会力尽而死在半途;一些会皮肤破裂,露出血红的肉来;还有一些会被沿途鸟shòu吃掉;最终能到上游产卵的只是极少数.

  虔信佛教的朋友说,他第一次到河边看鲜鱼回游,见及那悲壮激烈的场面,看到枫与血jiāo染的颜色,忍不住感动得流下泪来,如今站在河水清澄的桥面上,仿佛还看到当时那撼人的的画面.

  娃鱼为什么从大海溯溪回游?至今科学家还不能完全解开其中的谜.

  但是,我的朋友却有一个làng漫感性的说法,他说:"娃鱼是在回故乡,所以畦鱼也可以说是归鱼."

  蛙鱼是在河流的水源地出生,在它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地游向大海,虽然在海中也能自由地生活,在最后一季总要奋力地游回故乡,在淡水产卵,乃至死亡.初生的娃鱼在河中并没有充足的食物,因此初生时是以父母亲的尸体为食物而长大的.

  朋友说:"可惜你不是秋天来温哥华,否则就可以看到那壮丽的场面."我虽然看不见那壮丽的场面,光凭想像也仿佛亲临了.

  不只是鱼吧!凡是世间的有情,都不免对故乡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在某一个时空呼唤着众生的"归去",只是很少众生像蛙鱼选择了那么壮烈、无悔、绝美的方式.

  我们在娃鱼那回乡的河流中,多少都可以照见自己的面影吧!

  孔雀的笑

  在夏威夷,朋友说要带我去看马科斯的棺材,马科斯出亡到夏威夷后,重病死在夏威夷,由于菲律宾政府的不欢迎,死后连棺材都不能返乡.

  我开玩笑对朋友说:"我对伊美黛①.的皮鞋比对马科斯的棺材有兴趣呢!"朋友听了大笑,我说:"不过,我在菲律宾时已参观过伊美黛的鞋子,现在就去看看马科斯的棺木吧!"

  ① 马科斯夫人

  马科斯的棺木被放置在一个低矮的山坡上,是粗糙的木板屋钉成的,其简陋的程度出乎意料,棺木前有马科斯的照片一帧,色彩有些灰黯,一束鲜花是刚插上的,还留着昨夜的露水.

  看守棺木的两位年轻警卫告诉我们,他们也是马科斯生前的警卫,追随马科斯到夏威夷,并且等待菲律宾政府批准后,就要随灵棺返回菲律宾.

  我们坐在木板屋前的铁椅上聊天,我想到像马科斯这样的一代果雄,死后也不过是小屋中的一具薄棺,这位因贪读而使菲律宾从亚洲最富的国家成为最破落国家的领袖,生前自己也不能预料吧!

  与我一起来的朋友,甚至拒绝与马科斯的棺木合照,他说:"我生平最恨贪官污吏,与这种人合照,还是免了吧!"

  离开马科斯的棺木,我们转到一间日本寺庙去,寺庙里有许多悠游的锦鲤,看到人竟从水面跃起,麻雀,斑鸠,红头鸟、乌鸦都不畏人,纷纷走到脚边示好.

  最奇特的是几只孔雀,几乎是奔跑着过来乞食,还大声"哈哈"叫着.我没想到美丽的孔雀叫声如此奇异,朋友说:"孔雀知道有东西吃,正在大声笑着."我们把随身携带的东西拿出来喂食,孔雀开心地吃起来,那五色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更为亮丽.

  吃完了,孔雀哗然一声,开屏了,一边"哈哈"大笑,好像感谢我们的喂食一样.

  回程的路上,我们又经过马科斯停灵的小木屋,小雨下了起来,我觉得一个人如果为了私情私利活在世间,那还不如一只孔雀,孔雀会开屏给人欣赏,并且有感恩的笑.

  海狮的项圈

  旧金山的渔人码头,有一处海狮聚集的地方,游客只能远距离地观赏,码头上贴着布告:"此处码头属美国海军所有,喂食、丢掷或恐吓海狮,移送法办."美国在保护野生动物这方面,确实是先进国家,连"恐吓"动物都会被法办哩!

  正出神观看海狮的时候,一群小孩子吱吱喳喳地走到码头,由两位年轻的女老师带领,原来是幼稚园的老师带小朋友来看海狮,户外教学.在码头边的大人纷纷把最佳的观赏位子让出来给小朋友——在礼让和疼惜老弱妇孺这方面,美国也是先进国家.

  我听到幼稚园的老师对小朋友说:"你们有没有看到右边那只海狮脖子上有一个圈?"

  "有!"

  "那不是它的项链,而是它的伤痕,这只海狮小时候在海里玩,看到一个项圈,它就钻进去玩,没想到钻进去就拿不出来,小海狮一直在长大,项圈愈来愈紧,就陷进肉里,流血、痛苦,就在它快被勒死前被发现了,把线圈剪断才救了它."小朋友听得入神,脸上都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

  "所以,你们以后千万不要乱丢东西到海里,可能会害死一只海狮."老师带着小朋友走了.

  我在清晨的渔人码头深受感动,这就是最好的教育,我但愿我们的老师也都能这样地教育孩子.

  海狮的项圈是无知与野蛮的项圈,我们的许多大人都戴着这样的项圈而不自知.我们要教孩子懂得疼惜与关爱众生,就要先取下我们无知与野蛮的项圈呀!

  吉祥鸟

  到加拿大温哥华,走出温哥华机场,看到机场的停车场有许多乌鸦,甚至停在车顶上,见到人也不怕生,鸦鸦地叫,绕在人的身边飞.

  来接飞机的朋友看我露出讶异的神情,笑着说:"加拿大的乌鸦最多了,加拿大人把乌鸦当成吉祥的鸟."

  "为什么呢?"

  "因为乌鸦很聪明,很讨人喜欢,声音也很好听,又能维持生态的平衡,乌鸦也是极少数会反哺的鸟."

  我看着已经归化加拿大籍的朋友,真是难以想像,在他们的眼中乌鸦就好像我们眼中的喜鹊一样.

  在中国人眼中是凶鸟的乌鸦,在加拿大人眼中却是吉祥鸟,可见这个世界上事物的价值是因人而异的,如果改变了我们的偏见,事物的价值就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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