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冀才散文_冯骥才【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一个更可怕的发现陡然在我的脑袋里出现。为什么没有人?到处可以看到人制造的事物,怎么独独看不见人的任何踪影?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是不是我来错了星球?地球应该是一个缤纷五彩、充满生命芬芳的世界呀!我从右边好似一座坍塌倾圮的城市那样大片大片的巨型碎块中联想到,是不是地球不久前经历一场战争,或者大地震,或者更残酷的灭绝性的灾难,人全死去了?为了重新创造人类,我才被神指示返回到这地球上来?

  在隐隐感到一种神示的同时,一种久别了的原始的蓬勃的生命力量,在我身体的核心部位诞生。就像植物的种子在花心的深处,以看不见的形式出现。我已经感到它的出现,并一下子从血肉深处,潜到皮肤上每一根细细的全色绒样的汗毛下边的毛孔里。微风宛如一只温柔大手,在我光luǒ的身上滑肩而过,我全身为之一震!被爱抚的感觉美好无比,并攸关地记起一个伟大又温柔的名字:亚当!

  我的心看见了亚当。他那伟岸的身躯,栗色的鬈发,有力的大手和蓝色深情的眼睛。对,还有他总是粗粗喘着气的很大的鼻孔。

  我环顾四周,不用判断,就知道亚当所在的方向。

  我生命之中有个罗盘,指针一直指着亚当。女人更听从来自生命的直觉。

  我迈开步子,赤足沿着高高隆起的一条山脊走去。

  头顶上的九个太阳已经依次一个个消失在西边。仅剩下的三个太阳全挤在那一边地平线的附近,而且暗下来,变得殷红又明媚。

  天边有几个黑点飞驰而来。它们被淡淡发亮的天幕衬托得像是几只极大的鸟。可是飞到头顶上空时再看,原来是几个模样怪诞的无人驾驶的飞行器,形体极其巨大,飘飘忽忽,好似游魂一般无声地飞了过去。

  末日夏娃-星期六

  今天的事情我必需记下来。我相信,今天才是一切一切真正的开始。

  清晨我进入了山谷。那一瞬间我的心情美好之极。奔波多日,我终于回到了我所认识的地球上。数不尽的参天大树列队站在峡谷两边,对我可谓毕恭毕敬,表示欢迎,我不住地向它们点头致意;那满山遍野的绿草处处用纤细的碧手,捧出一丛丛鲜艳亮丽的花朵,惹得我时时弯下腰来,去亲吻它们毛茸茸芳香的花蕊。尤其是远远挂在绝壁上的瀑布,一落到地上,立即像光着雪白的双腿,欢歌笑语地从深谷跑出来。一刹那,làng花和泡沫滑滋滋没过了我的脚腕。一个相隔一万年的记忆恢复了。记忆返回就像找回失物那样,也是感觉极好。我“哎——哎”地叫起来。呼唤我昔日的那些朋友们,蝴蝶、甲虫、夜鸳、大鹏鸟、兔于、松鼠、狮子、长颈鹿、斑马,还有那庞然大物——嘴旁挂着一对月牙儿的自象。可是它们没有任何一个跑出来。大概到什么地方游玩去了吧。就像当年我带领他们在森林中间的阔地上举行水果盛会那样。每次,金丝雀都要叼来一小枝红樱桃挂在我挽在耳边的发结上。

  我在溪水里尽情沐浴过后,选择了水边一块草地躺下来,合上眼,享受这一切,也等候我的朋友们。这时候,我不再有疲劳的感觉。几天里种种怪诞的经历也抛置一旁,不去想那些事情的原故与究竟吧!只有不去思想,才能回到自己的生命感觉里。由于我是躺着,而不是像刚才那样站着,微风便温情地抚遍我的全身。当它由我的双脚向上,掠过我光滑的身体时,我每一处凸起的部位,都感到它美妙的触动。于是渐渐的,我那潜藏在每一根汗毛孔里的生命能量,全像嫩芽破土而出,长出一个肥大而鲜活的叶子来;每片叶子包卷着一朵喷香的花儿。久己消失的又一个词汇冒了出来。它叫:伊甸园。伊甸园是什么?我一时记不起它的内容。然而,这个伊甸园分明混合着亚当的气息,如果把亚当的气息分高出来我就无法单独来感觉它。我模糊依稀地觉得它好像还与芬芳和色彩有着什么牵连?这时,我觉得有一个影子遮住我,尽管我是闭着眼。亚当?我猛地睁开眼——却见几个人站在我周围,直怔怔看着我。

  他们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些矮小而古怪的家伙,身穿完全相同的灰色袍子。大概只到亚当的腋下那么高。脑袋上方是平的,如同一个平台,上边头发稀薄,好像生了一层软毛。眼睛细小,似乎没有牙齿,所以嘴已像老婆婆那样曝进去。使我吃惊的是那倒三角形的下巴,下端极尖。这下已使他们不大像“人”了。我怀疑他们是一群劣生的畸形人。不然他们怎么会这样骨瘦如柴,骨节很大,皮肤松懈,肩膀好似梨子一样直溜下来,手指仿佛豆芽那样huáng白细嫩,他们是不是发育坏了?

  尽管如此,我的第一反应是害羞。下意识地把腿蜷缩起来,挡住下体,井闪电般jiāo叉双手捂住自己的双rǔ——因为他们正盯着我的身体看,而且看得目瞪口呆。我慌张的举动显然惊动了这些尖脸人。他们一溜烟似地跑得无影无踪。

  我从树上取了一些无花果的枝叶,把自己的胸部和下体遮挡起来,当然我也注意到怎样把那些短裙编得更好看一些。翡翠一般的叶子和我羊脂一般雪白光亮的皮肤搭配起来,真是美丽又高贵。

  我选择溪水中间一块大岩石坐下来,以防那些古怪的尖脸人再来接近我。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伤害我。我已经感到一种危险和威胁。果然,太阳最亮的时候,这些穿灰袍子的人在半山上的断崖处出现。大约是五个或六个。他们躲在断崖后边伸头探脑。这反而减少一些我的恐惧,至少他们也有点怕我。他们为什么怕我,因为我在他们眼里也是个怪物吗?世界的万物总是以自己的标准来排它。他们的标准又是什么?

  后来我发现尖脸人并不想伤害我。他们既不依仗人多势众对我发动攻击,也不抛石块袭击我。他们似乎只想接近我,看我,观察我。这样我心里就把握好一个尺度,只要他们挨近我,我就朝他们叫一声,他们立刻像老鼠一样飞快地跑掉。几次过后,这些古怪的东西便不再出现了。

  天黑之后,我感到又累又饿,但不敢去岸边树丛中寻找食物。我必需对那些尚不知根底的尖脸人保持应有的警惕。我俯身把嘴伸到溪流里,喝了许多很凉的水,倒下来睡着。在梦里我居然梦见我那个太久太久以前死去的儿子亚伯,他刚出生时常用那柔弱的小手发痒地抓着我的脸颊和脖颈。可是跟着我就发觉这是一只陌生的又怪异的手在抚弄着我。这一瞬真是恐惧极了。我蓦地看见一张月光下蓝色的三角形的脸直对着我,在我大叫之后他“扑通”掉进水里。

  此后,再没有尖脸人来骚扰我。但是刚才尖脸人留在我身上的那种抚弄的感觉极不舒服。一种病态、发凉的手,带着探索的、寻求的、欣赏意味,叫我恶心!天一亮,我必需立刻离开山谷。我再不敢睡觉了,一直睁着眼。

  末日夏娃-星期日

  出发前,我找到一棵果树刚好可以充饥。我对这果子有点犹豫。因为我认不出这是什么果子,而且所有果子都一般大,一般圆,全都是鲜艳得出奇的大红色。我饿极了,伸手摘下一个,正要塞向嘴巴,只听头顶上有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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