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冀才散文_冯骥才【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对象。我在龙岩、泉州和厦门的古玩店里所见到的雕工美丽的书版不过二十元一块。在北京潘家园买一套完整的带图的“二十四孝”也不过一两千元。其中不少都是从四堡一带流失出来的!因为四堡民间一直私藏着大量雕版。可是即使四堡当地政府深信这些古版的十分宝贵和失不再来,也不能下令百姓不准出售呀。

  于是,我想这责任还是在我们的身上———无论在欧洲还是日本与韩国,做这些民间调查和收集工作的都是专家学者。他们就像考古学者和生物专家,以及拍摄野生动物的影视工作者那样,为了自己钟爱的事业长期守候在寂寞的田野里,默默地把每一种文化都搞透搞全,整理得清清楚楚。他们甚至还用同样一种方式来调查我们的民间文化呢。近二十年,在我们闹着下海和与世界接轨时,不少日本、韩国和欧洲学者已经在我们广大的乡野调查与收集那些濒危的民间文化了。大量走失的雕版就是被他们从民间买走的。我们不必责怪别人。谁叫我们既没有民间文化保护法,也很少有人肯像他们那样付出辛苦。我想,如果我们有几位研究古代雕版与印刷的学者到四堡去工作两三年,四堡不就有救了吗?当下四堡的政府想对古书坊进行整理与修复,所缺少的正是专家的指导。如果没人去,我断定四堡民间的雕版很快就会流失gān净,相关的种种遗存也会消亡殆尽;我们这个曾经发明了印刷术的古国就不再有“活态的见证”可言。

  那么,谁去救四堡呢?

  末日夏娃-前记

  这是一部日记,准确的说是一部日记的续篇,或是一部未来日记。

  马克·吐温在一九0六年出版的《夏娃日记》。下称《日记》),终于使世人穿过他惯常的个人眼花缭乱的机智,寻到了他近于木讷的纯朴的心灵本质。这缘故完全是由于夏娃。作家笔下的人物常常会反过来影响甚至改变作家自己。不管马克·吐温在夏娃身上融入多少他对世态人生敏锐的dòng察,但还是被夏娃的圣洁纯真所感染,不觉间泄露了自己的心灵真实。然而,他只写了“创世纪”时代那几页,并没有涉笔于夏娃的未来,于是我心领神会并感谢马克·吐温先生——他似乎有意把这日记的未来部分留给我来写。尽管我至今仍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却动笔写起来。马克·吐温所写的是夏娃过去的日记,我写的则是夏娃未来的日记。这样,我的幸运是,看多了他的夏娃那份自在与欢愉;他的幸运则是,没有看多我的夏娃竟然如此困惑与绝望。其实,夏娃并不是谁写出来的。不是她生育了人,而是人创造的她。人类始终都在决定着自己的一切。它既然可以便一切诞生,就一定能使一切灭亡。

  因此,从写作的意义上说,马克·吐温所写的是一部虚构的夏娃的日记;而我所写的则是一部真实的自己的日记。我常常不得不用自己的而非夏娃的口气说话,这一点读者一看自明。其原故仍然如上所述——我受了“我的夏娃”的感染。

  本文由于要与马克·吐温的《日记》保持同一样式,也采用了插图方式。《日记》的插图画家莱勒年(leserralph)颇为鲁迅先生推崇,我却无法把莱勒年从天堂里邀请回来。但我认为,与我同一国籍的画家张守义的插图,也同样的笔调动人和意境深远。

  末日夏娃-星期三

  起始的记忆是没有形象的。我好像从根深很深的什么地方升上来,一直升出地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天空中一排九个太阳。它们距离相等,从西南端一直排到东北端,气势非常壮观。然而并不光芒四she,就像九盏硕大无比的吸顶灯,又白又扁,光线柔和。当这光线照在我赤luǒ的身体上,就像盖上一层光滑透明的被子。我坐起来,闪亮的被子也随身而起,这感觉真是奇妙无比。可是我有点奇怪,阳光怎么不热呢?阳光的存在不就是靠那么一种晒人的感觉吗?于是,被子的美妙和舒适之感骤然消失。我想掀开被子逃出来。我发觉根本无法做到。因为我已经被这种异样的非常不适的光线所弥漫了。

  浑浑噩噩中,我觉得好像以前什么时候也有过类似现在这种体验——人类先有“感觉”,再有“意识”,最后才是“jīng神”和“思想”。这是一个生的全过程。死的过程正好倒回去。因此,只有“jīng神和思想”的出现才算是人的完成。否则人类永远会陷在杂沓的感觉和混沌的意识里。但是,“jīng神与思想”走到了极致之后,是否会迷失在更混杂的感觉与意识中?

  从来没有谁能够回答人类,都是人类在自己回答自己。

  今天正是这样!待我站起身来,出现在眼前的一切,使我所有的“jīng神与思想”都像黑压压站满树枝的受惊的鸟“哗啦”飞去,空空如也的脑袋里全是感觉的碎块和直愣愣的惊叹号——

  我看不明白,正前方远远的大地上,堆积着那大片大片奇形怪状的块状物体是什么。是垃圾吗?可是最小的一块至少比五百个我还高。谁会创造如此庞大的垃圾呢?这些物体大多是黑色和紫色的,刀削一般光亮的平面或斜面,把天上众多的太阳斑斓细碎地反she出来,乍看很像是那些太阳掉落下来跌得粉碎的景象。一种近于凝结的死寂的气息使这一切更加怪异。可是我的左边,完全是另一种风光。整个原野上横竖整齐地摆放着足有几万个完全一样的长方形银色的框架,看来是用来建造高楼大厦的。框架里空dàngdàng,每个框架中间只有一个金属球儿,下边接连一个酷似弹簧的东西。它们在地上一刻不停地蹦跳着。这些弹簧球几好像很情绪化,有时显得很平稳,跳起来优雅又有节奏,完全可以跟着它的拍节唱歌;有时却变得兴奋高亢激动勃发,胡蹦乱跳蹿出框架,一下一下地高高弹she向天空。在我看来,弹she的轨迹都是发泄性的线条。跟着我看到一个奇异得足以震惊人的场面,就是天上忽然浮现出一个极其浩大的嘴唇,足有二十公里长。唇缝部位是鲜艳夺目的湿漉漉的玫瑰红色,唇边四周颜色渐淡,这嘴唇的感觉松软如烟,很像夕照燃烧的云霞。大嘴唇缓缓蠕动,好像要亲吻什么:伴随着蠕动,唇边四周云烟般的丝缕就像水草那样飘摆,唇绽中的液体似乎要流淌出来。突然这大嘴唇向下一拥,我感到整个大地都为之震颤,还有一种要被这大嘴唇吞进去的感受,定睛再看,巨大的嘴唇居然不见了。它在天上隐没了。所有弹簧球儿都像撤了气那样疲软地散落在地上。

  随后我发现,每当这些弹簧球儿的激情到达高cháo时,这大嘴唇便浮现出来一次。而大嘴唇那铺天盖地的一吻,似乎就是为了平息这些小弹簧球难奈的狂躁。我反复看了几遍,便被这些怪物们毫无变化的机械式的重复动作弄得十分乏味,甚至感到厌烦。于是我又发现,这种惊天动地的行为,怎么不出一点声响?我拍了拍手,确认不是我的耳朵有问题,奇怪!难道声音被消灭了?谁消灭的?究竟又是怎样被消灭的呢?而失去了声音和失去了晒意的阳光一样,都有一种无生命的空dòng和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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