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冀才散文_冯骥才【完结】(52)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永恒没有终极,只有它灿烂和轰鸣着的过程。

  正是由于人类一直与自己的局限斗争,它才充满活力和不断进步。

  古希腊的石头

  每到一个新地方,首先要去当地的博物馆。只要在那里边呆上半天或一天,很快就会与这个地方"神jiāo"上了。故此,在到达雅典的第二天一早,我便一头扎进举世闻名的希腊国家考古博物馆。

  我在那些欧洲史上最伟大的雕像中间走来走去,只觉得我的眼睛--被那个比传说还神奇的英雄时代所特有的光芒照得发亮。同时,我还发现所有雕像的眼睛都睁得很大,眉清目朗,比我的眼睛更亮!我们好像互相瞪着眼,彼此相望。尤其是来自克里特岛那些壁画上人物的眼睛,简直像打开的灯!直叫我看得神采焕发!在艺术史上,阳刚时代艺术中人物的眼睛,总是炯炯有神;yīn暗时期艺术中人物的眼睛,多半暧昧不明。当然,"文革"美术除外,因为那个极度亢奋时代的人们全都注she了一种病态的政治激素。

  我承认,希腊人的文化很对我的胃口。我喜欢他们这些刻在石头上的历史与艺术。由于石头上的文化保留得最久,所以无论是希腊人,还是埃及人、玛雅人、巴比伦人以及我们中国人,在初始时期,都把文化刻在坚硬的石头上。这些深深刻进石头里的文字与图像,顽qiáng又坚韧地表达着人类对生命永恒的追求,以及把自己的一切传之后世的渴望。

  然而,永恒是达不到的。永恒只是很长很长的时间而已。古希腊人已经在这时间旅程中走了三四千年。证实这三四千年的仍然是这些文化的石头。可是如今我们看到了,石头并非坚不可摧。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人带到永远。在岁月的翻滚中,古希腊人的石头已经满是裂痕与缺口,有的只剩下一些残块和断片。

  在博物馆的一个展厅,我看到一截石雕的男子的左臂。虽然只是这么一段残臂,却依然紧握拳头,昂然地向上弯曲着,皮肤下面的血管膨膨鼓胀,脉搏在这石臂中有力的跳动。我们无法看见这手臂连接着的雄伟的身躯,但完全可以想见这位男子英雄般的形象。一件古物背后是一片广阔的历史风景。历史并不因为它的残缺而缺少什么。残缺,却表现着它的经历,它的命运,它的年龄,还有一种岁月感。岁月感就是时间感。当事物在无形的时间历史中穿过,它便被一点点的消损与改造,因而变得古旧、guī裂、剥落与含混,同时也就沉静、苍劲、深厚、斑驳和蒙起来。

  于是一种美出现了。

  这便是古物的历史美。历史美是时间创造的。所以它又是一种时间美。我们通常是看不见时间的。但如果你留意,便会发现时间原来就停留在所有古老的事物上。比如那深幽的树dòng,凹陷的老街,泛huáng的旧书,磨光的椅子,手背上布满的沟样的皱纹,还有晶莹而飘逸的银发……它们不是全都带着岁月和时间深情的美感吗?

  这也是一种文化美。因为古老的文化都具有悠远的时间的意味。

  时间在每一件古物的体内全留下了美丽的生命的年轮,不信你掰开看一看!

  凡是懂得这一层美感的,就绝不会去将古物翻新,甚至做更愚蠢的事--复原。

  站在雅典卫城上,我发现对面远远的一座绿色的小山顶上,慡眼地竖立着一座白色的石碑。碑上隐隐约约坐着一两尊雕像。我用力盯着看,竟然很像是佛像!我一直对古希腊与东方之间雕塑史上那段奇缘抱有兴趣。便兴冲冲走下卫城,跟着爬上了对面那座名叫阿雷奥斯·帕果斯的草木葱茏的小山。

  山顶的石碑是一座高大的雕着神像的纪念碑。由于历时久远,一半已然缺失。石碑上层的三尊神像,只剩下两尊,都已经失去了头颅,可是他们依然气宇轩昂地坐在深凹的dòng窟里。这时,使我惊讶的是,它竟比我刚才在几公里之外看到的更像是两尊佛像。无论是它的窟形,还是从座椅垂落下来的衣裙,乃至雕刻的衣纹,都与敦煌和云岗中那些北魏与西魏的佛像酷似!如果我们将两个佛头安装上去,也会十分和谐的!于是,它叫我神驰万里,一下子感到世纪前丝绸之路上那段早已逝去的令人神往的历史--从亚历山大东征到希腊人在犍陀罗为原本没有偶像崇拜的印度人雕刻佛像,再到佛教东渐与中国化的历史--陡然地掉转过头,五彩缤纷地扑面而来。

  第47节:不停地翻卷

  原来时间隧道就在希腊人的石头中间!在这隧道里,我似乎已经触摸到消失了数千多年的那一段时光了。这时光的触觉,光滑、柔软、流动,还有一些神秘的凹凸的历史轮廓。我静静坐在山顶一块山石上,默默享受着这种奇异和美妙的感受,直到夕阳把整个石碑染得金红,仿佛一块烧透了的熔岩。

  由此,我找到了bī真地进入希腊历史的秘密。

  我便到处去寻访古老的文化的石头。从那一片片石头的遗址中找到时光隧道的入口,钻进去。

  然而,我发现希腊到处全是这种石头。希腊人说他们最得意的三样东西就是:阳光、海水和石头。从德尔菲的太阳神庙到苏纽的海神庙,从埃皮达洛夫洛斯的露天剧场到迈锡尼的损毁的城堡,它们简直全是巨大的石头的世界。可是这些石头早已经老了。它们残缺和发黑,成片地散布在宽展的山坡或起伏的丘陵上。数千年前,它们曾是堆满财富的王城、聆听神谕的圣坛或人间英雄们竞技的场所。但历史总是喜新厌旧的。被时光壁的筛子筛下来只有这些破碎的房宇,残垣败壁,断碑,兀自竖立的石柱,东一个西一个的柱头或柱础。

  尽管无情的历史遗弃它,有心的希腊人却无比珍惜它。他们保护这些遗址的方式在我们看来十分奇特。他们决不去动一动历史遁去之后的"现场"。一棵石柱在一千年前倒在哪里,今天决不去把它扶立起来。因为这是历史的本来面目。尊重历史就是不更改历史。当然他们又不是对这些先人的创造不理不管。常常会有一些"文物医生"拿着针管来,为一些正在开裂的石头注she加固剂,或者定期清洗现代工业造成的酸雨给这些石头带来的污迹。他们做得小心翼翼。好像这些石头在他们手中依然是活着的需要呵护的生命。

  他们使我们认识到,每一块看似冰冷的古老的石头,其实并没有死亡,它们犹然带着昔时的气息。它们各自不同的形态都是历史的表情,石头上的残痕则是它们命运的印记与年龄的刻度。认识到这些,便会感到我们已身在历史中间。如果你从中发现到一个非同寻常的细节,那就极有可能是神奇的时间隧道的dòng口了。

  迈锡尼遗址给人的感受真是一种震撼。这座三千多年前用巨石砌成的城堡,如今已是坍塌在山野上的一片废墟。被时光磨砺得分外粗糙的巨大的石块与齐腰的荒草混在一起。然而,正是这种历史的原生态,才确切地保留着它最后毁灭于战火时惊人的景象。如果细心察看,仍然可以从中清晰地找到古堡的布局、不同功能的房舍与纵横的甬道。1876年德国天才的考古学家谢里曼就是从这里找到了一个时光隧道的入口,从隧道里搬出了伟大的荷马说过的那些huáng金财宝和jīng美绝伦的"迈锡尼文化"--他实际是活龙活现地搬出来古希腊一段早已泯灭了的历史。谢里曼说,在发掘出这些震惊世界的迈锡尼宝藏的当夜,他在这荒凉的遗址上点起篝火。他说这是2244年以来的第一次火光。这使他想起当年阿伽门农王夜里回到迈锡尼时,王后克莉登奈斯特拉和她的情夫伊吉吐斯战战兢兢看到的火光。这跳动的火光照亮了一对狂恋中的情人眼睛里的惊恐与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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