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冀才散文_冯骥才【完结】(47)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而对于克洛岱尔来说,她所做的,是投身到一场要付出一生代价的残酷的爱情游戏。因为,罗丹有他的长久的生活伴侣罗丝和儿子。但是已经跳进漩涡而又陶醉其中的克洛岱尔,不可能回到岸边来重新选择。这样,他们只有躲开众人的视线,在公开场合装作若无其事,寻找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一点空间和时间,相互宣泄无法抑制的爱与无法克制的欲望。从学院街小理石仓库,到莺歌街的福里·纳布尔别墅,再到佩伊思园……在一个个工作室幽暗的角落里,躺椅上,满是泥土的地上,未完成的雕塑作品与零件中间,他们滚烫的肉体疯狂地纠结一起,她用沾着大理石碎屑的嘴唇吻他,他用满是石膏粉的手抚摸她--他们用极致的性爱快乐将爱情表达得无比丰盈与真实。虽然这长达十余年的爱恋,一直是私密的,东躲西藏,或隐或显地受着被旁人察觉的威胁,并不断地与不幸的罗丝发生冲突。她甚至从来没有在他身边过夜。但这反而使他们的爱更加充满渴望,充满偷吃禁果的qiáng烈的快感,与压抑下爆发般的欢愉。

  手是心之具。在他们自己并不十分自觉的情况下,已经把这一切用"会说话的手"捏进泥巴里,或用"有眼睛的锤子与凿子"有力地刻进石头中。

  无论是罗丹的《晨曦》,还是克洛岱尔的《罗丹像》,都是热恋者心中的对方。《晨曦》中戴着睡帽的女子,明洁、纯静、高贵、蒙,连皮肤的表面不都是充满了罗丹的无限的柔情吗?而风格刚毅和锐利的《罗丹像》,不就是克洛岱尔时时刻刻心中激dàng着的形象?

  在他们的作品中,各有一件"双人小像",彼此十分相像。便是克洛岱尔的《沙恭达罗》和罗丹的《永恒的偶像》。这两件作品都是一个男子跪在一个女子面前。但认真一看,却分别是他们各自不同角度中的"自己与对方"。

  在克洛岱尔的《沙恭达罗》中,跪在女子面前的男子,双手紧紧拥抱着对方,惟恐失去,仰起的脸充满爱怜。而此时此刻,女子的全部身心已与他融为一体。这件作品很写实,就像他们情爱中的一幕。

  但在罗丹的《永恒的偶像》中,女子完全是另一种形象,她像一尊女神,男子跪在她脚前,轻轻地吻她的胸膛,倾倒于她,崇拜她,神情虔诚之极。罗丹所表现的则是克洛岱尔以及他们的爱情--在自己心中的至高无上的位置。

  一件作品是入世的,血肉的,激情的;一件作品是神圣的,净化的,纪念碑式的。将这两件雕塑放在一起,就是从1885年至1898年最真实的罗丹与克洛岱尔。

  可以说,这一开始,他们的爱情就进入了罗丹手中的泥土、石膏、大理石,并熔铸到了千古不变的铜里。

  罗丹用泥土描述他抚摸过的美丽的肉体,以石膏再现那些炽烈乃至发狂的情感,用黝黑而发亮的铜张扬他勃发的雄性,并放纵石头去想象làng漫的情爱。这些雕塑是他们爱情的记录,也是爱情的梦想。克洛岱尔的面容、表情、姿态、身体上的那种无与伦比的"法兰西民族线条",时时出现在他的作品中。他用手中的材料去复制她,体验她,怀念她,想象她,抚摸她。他用充满着她生命感觉的手去再造她。她与他的人生搅拌在一起,也与他的艺术熔化在一起。除去他明确地为她做了许多塑像。她还明明灭灭的出现在他广泛的雕塑中。

  第41节:爱情经历

  罗丹曾对克洛岱尔说:

  "你被表现在我的所有雕塑中。"

  从《沉思》《圣乔治》《法兰西》《康复中的女病人》《永远的chūn天》《占有》《逃逸的爱情》《众神的信使伊丽斯》《罗米欧与朱丽叶》《拥抱》到《罪》《圣安东尼的诱惑》《坏jīng灵》《亚当与夏娃》《转瞬即逝的爱情》等等。可以看到克洛岱尔在爱情中的光彩,情感生活的千姿百态,以及性爱时肉体迷人的美。

  这一切,都浸透了罗丹的激情。一切至美的形态,一切动人的线条,一切心神dàng漾的意境,全是罗丹的感受与幻想。那种两情的缱绻、缠绵、牵挂和愉悦,以及两性的诱惑、追逐、快乐和狂乱,全都来自罗丹的心灵。

  克洛岱尔几乎就是罗丹的一切。于是,我们也就明白,一位伟大的雕塑家为什么创作出如此数量惊人的私人化的作品。何况在《地狱之门》那数百个形象中,我们还可以辨认出克洛岱尔形形色色的身影。

  进一步说,克洛岱尔不仅给他一个纯洁而忠贞的爱情世界,还让他感到生命自身的力量与真实。无论是肉体的、情感的、还是心灵的。

  罗丹在雕塑史的最重要的价值,是他把古希腊以来一直放置在高高基座上的英雄的雕像搬下来,还以生命的血肉与灵魂。他真切的爱情经历,身体的体验,灵魂的感受使他更加注目于生命个体的意义。故而,就使得他同时创作的《巴尔扎克》和《加莱市民》,都是"返回人间"的伟大的凡人。在罗丹美术馆里,我们能看到半luǒ的雨果和全luǒ的巴尔扎克。连巴尔扎克的生殖器也生机勃勃地bào露着。故此,这些作品面世之时,都引起不小的风波,受到公众审美习惯激烈的抵制与抨击。但是,当它们最终被人们心悦诚服地接受下来时,历史便迈出伟大的一步。但在这"历史的一步"中,他那些私人体验与私人化的雕塑起到了无形却至关重要的作用。

  1900年以后,罗丹名扬天下的同时,克洛岱尔一步步走进人生日渐深浓的yīn影里。

  克洛岱尔不堪承受长期厮守在罗丹的生活圈外的那种孤单与无望,不愿意永远是"罗丹的学生"。她从与罗丹相爱那天就有"被抛弃的感觉"。她带着这种感觉与罗丹纠缠了十五年,最后jīng疲力竭,颓唐不堪,终于1898年离开罗丹,迁到蒂雷纳大街的一间破房子里,离群索居,拒绝在任何社jiāo场合露面,天天默默地凿打着石头。尽管她极具才华,却没有足够的名气。人们仍旧凭着印象把她当做罗丹的一个弟子,所以她卖不掉作品,贫穷使她常常受窘并陷入尴尬,还要遭受雇来帮忙的粗雕工人的欺侮。这期间,罗丹已经日趋成功。他属于那种活着时就能享受到果实成熟的艺术家。他经历了与克洛岱尔那种迎风搏làng的爱情生活后,又返回平静的岸边,回到了在漫长人生之路上与他分担过生活重负与艰辛的罗丝身旁。他在默东买了大房子,过起富足的生活;并且又在巴黎买下了文艺复兴时期的豪宅比隆别墅,以应酬趋之若鹜的上流社会千奇百怪、光怪陆离的人物。这期间,还有几个情人进入了他华丽多彩的生活。当然,罗丹并没有忘记克洛岱尔。他与克洛岱尔的那场轰轰烈烈、电闪雷鸣的恋爱,是刻骨铭心的。他多次想帮助她,都遭到高傲的克洛岱尔的拒绝。他只有设法通过第三者在中间迂回,在经济上支援她,帮助她树立名气。但这些有限的支持都没有在克洛岱尔身上发生真正的效力。

  在绝对的贫困与孤寂中,克洛岱尔真正感到自己是个被遗弃者了。渐渐的,往日的爱与赞美就化为怨恨。本来是个激情洋溢的性格,变得消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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