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冀才散文_冯骥才【完结】(11)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至于人类为什么会变化为“中性”,欧亚也无法解释。只说大概是对曾经一次性的极肆的反动。然而,人类仍然没有逃出反自然的厄运。任何一个创造,都带来一个负面。这是人无法逾越的悲剧,一种名叫“枯萎症”的绝症,如同很古远的时代流行过的瘟疫那样,给人类带来毁灭。“枯萎症”没有药物可以医治,病症发作时,人很快变得gān枯,最后变成粉未,微风一chuī便会很快飘散,消失得毫无踪迹。

  那么现今人类是怎样繁殖的呢?这是女人最关心的问题。

  欧亚的话,我听不懂。

  末日夏娃-星期日

  我思考着欧亚的话。感觉自己现在非常缺乏悟性和灵气,就从短裙上取下一片鲜洁的无花果叶子,贴在耳边仔细听。这是一个古老的办法——

  渐渐我好像听到了神用他遥远又庄严的声音给我的训示:

  当你又见到地球之日,

  正是它将死而未死于恶死之时。那么我怎么办?

  我从谁的手里挽救地球?

  我从哪里开始挽救地球?

  我问神。但是神缄默了。无花果叶于里再没有一点回声。神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声不出。

  我又感到自己的问题荒唐可笑。我一个女子怎么挽救地球?那么谁来挽救?我急着要问亚当。

  末日夏娃-星期三

  亚当在大海的那一边。我必须渡过大海才能与他相见。我早就感到大海在我们之间阻隔,不然我心里罗盘的指针为什么常常陷入惶惑与迷失?

  我站在海边时,真是被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大海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鲜huáng的颜色?它刺激得我眼睛一阵阵发黑。大làng扑来时,喷发着qiáng烈的酸性气味,还把浮在大海huáng色表面的粘乎乎的黑沫子甩了我一身。顷刻我那短裙上的叶子全都蔫了,疲软地耷拉下来。

  幸亏欧亚自告奋勇送我一程,否则我根本无法渡海。我之所以答应他的帮助,一是由于我难以拒绝他的好意,二是我对当今的地球真是一无所知。欧亚弄来一条电光船。船速快得令我感到只能生死由之。它一入这huáng色汹涌的大海,那种恐怖感更是无法形容。海水原来是一种很稠的huáng色液体。船头冲击它,发出qiáng烈的扰动油浆的声音。酸味被激扬出来,我只能捏着鼻子用嘴呼吸,不一会儿我的喉咙就像吞噬gān辣椒一样冒火。大风还把粘粘的海làng撩起来,像一张张油布拍在我身上,我只好一片片往下揭。这huáng色大海的泡沫竟像实心弹丸,胡乱地打得我浑身生疼;还有一种水丝,实际上是一种很坚韧的huáng色纤维,挂了我一身,弄得我láng狈之极。上无飞鸟,下无鱼虾,辽阔的死亡,无边的绝望,欧亚说,这里叫做“金海”,这称呼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使用的。他从古籍中得知这里在“史前”时期曾经一片蔚蓝。名字叫……他忘了。他说他不知道大海是huáng色还是蓝色更好。他对海的蔚蓝没有概念。

  顶要命的是早晨出发上船时,我在海滩被什么东西扎破左脚跟。此刻给酸性海水一泡,已经肿胀起来,伤口不发红却有点发huáng,剧烈地的痛。等到下船时,后脚跟肿成个小球,发亮,像个小桔子。欧亚说,这几有个保留至今的最古老的民族。在这个民族中,他有个朋友叫阿吞,也是个古生物学者,又稍通医药学,从他那里多半会有一些古代的药物。我只有使用古代药物才有效。因为,一切当今地球人类的物品,既排斥我,也被我所排斥。这是一种生命和无生命、自然与人为的相斥,这是造物的原则,也是本质。或者说是本质中的本质。

  末日夏娃-星期四

  欧亚带领我,在森林般的紫色与黑色巨块的包围中,找到一片“古老”的房子。它们在我眼睛里却分外亲切。虽然这“古老”,对于我来说还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但它们各式各样,至少不是当今世界那千篇一律紫黑相杂的巨块的堆积。老房子有着透气的窗户、栏杆、通道以及楼梯,显示着人的生存气息。据说这是世上仅存的活古董,里边居住着人类史上最古老的民族。这个民族曾经以追求永生的坚韧jīng神,创造了伟大灿烂的文明。但是它们的祖先早已灰飞烟灭,子孙后代却实现了先人的梦。它们在四百年前成功地接受了一种遗传工程改造,从此获得生命的永存不灭。欧亚从人口信息库偶然得知,获得永生的共有三千九百一十二人,但到了去年,存活的却只有十三人。这十三人活到四百年以上,足以表明人类科学已经无所不能。但另外那三千多人为什么会死掉呢?到底是表明这次生命改造惨重的失败率,还是一个意外事件,比如战争?信息库拒绝回答。这片被称做盂菲斯的城区,简直像个坟场,破败又冷寂。历史遗迹在现代和超现代的建筑群中,就像一堆等待槽理的垃圾。huáng昏已经降临,依然没有灯儿所有老房子都是一个空盒子,里边都有一个四四方方无法走进的yīn影;那最后存活的十三个人躲在哪里?尽管我的脚很疼,迫切想得到药物,欧亚却似乎比我还要着急。

  在一所球状的古屋前,欧亚推开门一看,跟着他拉上门,不叫我走进去。我执意推门进去,在一个圆形的大厅中央,迎面坐着一排青黑色石头雕像。都是身材巨大,足有我身高的三倍。他们正襟危坐,腰板挺直,一双手呆板地放在膝头,目光亘视前方。我无论怎样变换位置也无法与他们的目光相碰,在古屋内幽暗的又神秘的光线里,他们的神情异样肃穆,面郁肌肉好像挂在绳上的湿布那样垂落着。每个雕像的下巴上都有一根香蕉状的象征性的胡须,末端如同豹尾那样有力地卷起。我模模糊糊感觉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形象,一时的记忆却十分无力。我数数那些雕像,正好十三个。

  欧亚指着中间脸颊很长、个子最高的一个,说:“他就是阿吞。我们来晚了,我知道他们迟早总有一天会这样——他们都死了。”

  我问他们是怎么死的。

  欧亚说:“集体自杀。据说只有自杀,才能变成这种雕像。无法挽救了。他们已经变得比石头还坚硬。”

  我问他们为什么要变成雕像。

  欧亚说:“为了水恒,这是他们这个民族一贯的jīng神。”

  我更奇怪了,他们不是已经能够永生了吗?永生,不就是永恒?”

  欧亚若有所思。他自言自语他说:“死亡才是真正的永恒。人类千方百计地追求永生,一旦真正达到,永生便会发现,这永生不过是物质的长存,jīng神却无法一成不变地存在着。他们的jīng神已经无法坚持下去,所以他们以自杀告终。”忽然他提高嗓门说:“人类的自杀从来就是jīng神问题。唉,我们真无知呵,我们的科学一直把永生的目标对准肉体,忘记了最终的问题是槽神!”

  我忽然若有所悟:“那三千多个神秘地死掉的人,是不是也都自杀了?”

  我感到了生命中最可怕的东西——绝望。这绝望是阿吞们传染给我的。

  疲惫、饥饿、恐怖、混乱、困惑,我都可以承受。唯独绝望我不能抵抗。它充溢着一种生命的尽头感,反过来又对生命予以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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