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敦煌_冯骥才【完结】(42)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他决定去!徐悲鸿和梁思成都是他的支持者。

  在去敦煌前,我曾拜会过于右任先生。他说,他看到千佛dòng,在整个世界上都是罕见的,所以不管国家如何穷都要设法保护。但是那里是沙漠,与城市隔绝,生活十分艰苦,如果没有事业心的人到那里去,肯定是gān不久也gān不好的。敦煌的保护和研究关系到民族的历史、宗教、文字、艺术等各方面复杂的学问,不是一手一足短时间内所能完成的。

  于右任这一份沉甸甸的文化责任,与他的内心qiáng烈共鸣。他只是没有把敦煌的艰苦看得很重。等他到了安西,骑着骆驼一路西去,一步步好像离开人世一般愈走愈荒凉和寂寞时,才渐渐体会到于右任那些话真正的分量。

  从兰州到敦煌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到了安西,前边没有路,四外茫茫皆大漠。怪不得在兰州,人人提起戈壁滩,都是谈虎色变。此时再看同来的几位全像苦行僧一样!

  过了瓜州口后,骆驼客告诉我们,下一站在甜水井打尖。这名字在我们心中激起一阵兴奋的涟漪,在枯燥的沙漠旅行,谁不产生对水的珍爱与向往呢!当夜在繁星之下我们来到甜水井,大家都盼望着痛饮一次甜水,好不容易从井里打上半桶,谁知喝到嘴里又苦又臭,刚才那种如饮玉液琼浆的憧憬一下子云消雾散了。第二天清晨才发现,原来井口周围堆满shòu粪,这些水是牲口连吃带拉,长年累积的结果。一位骆驼客见我叹息失望的心情,便说:“从安西到敦煌120公里的戈壁滩上,还只有这一口井哩,别看不好喝,对我们牵骆驼的人来说,可真是一口救命的甘泉!”看吧,这就是他此生的目的地了。甜与苦有它自己的标准。怎样的人才能拿起这个凡夫俗子见了会掉头而去的标准呢?

  他想到了玄奘。

  自古在这道上的行者,都是玄奘、张骞、朱士行、法显这样千辛万苦、百折不回的人。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天生能够吃苦受难,而是他们心怀非凡的志向,还有一腔热血……于是,就这样,他来到了莫高窟。

  当一轮红日从嶙峋的三危山高峰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完全被眼前壮观的景象陶醉了。不远处,透过白杨枝梢,无数开凿在峭壁上的石窟,像蜂房一样密密麻麻。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壁画和彩塑上,金碧辉煌,闪烁夺目,像一幅巨大的镶满珠宝玉石的锦绣展现在我们面前,令人惊心动魄,赞叹不已。一股涌自肺腑的对伟大民族艺术的敬仰爱戴的心情油然而生。我们跳下骆驼,向着向往已久的莫高窟跑去。

  初次展现在常书鸿面前就令他神醉心迷的画面。第275窟十六国《毗楞竭梨伽本生故事》。第217窟《化城喻品》。第285窟西魏《狩猎图》和《行云流水》。还有五代的彩绘窟檐斗拱,隋代窟顶联珠飞马图案。盛唐飞天。一幅幅巨型的金碧辉煌的经变画……

  那种跃动不已的生命气息,风驰电掣的动感,遒劲超逸的线条,异想天开的色彩,令他惊呆了!

  在这伟大的民族艺术宝库前,我深深内疚的是,自己漂洋过海,旅欧时期,只认这希腊、罗马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是世界文艺发展的顶峰,而对祖国伟大灿烂的艺术却一无所知。

  今天才如梦初醒,追悔莫及!

  听听一个有良心和责任感的艺术家进入藏经dòng后的内心独白吧——

  当时,我默默地站在这个曾经震动世界而今空无所有的藏经dòng中央的洪造像坐坛前,百感jiāo集,思绪万千。宝藏被劫掠已经过去三四十年了,而这样一个伟大的艺术宝库却仍然得不到最低程度的保护和珍视。就在我们初到这里时,窟前还放牧着牛羊,dòng窟被当作去金沟淘金沙的人夜宿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做饭煮水,并随意毁坏树木。dòng窟中流沙堆积,脱落的壁画夹杂在断垣残壁中随处皆是,无人管理,无人修缮,无人研究,无人宣传,继续遭受着大自然和人为毁损的厄运……忽然,砰然一声巨响把我从沉思中惊醒,原来是三层上面第444窟五代造的危檐下崩落一大块岩石,随之是一阵令人呛塞的尘土飞扬。我不胜感慨。负在我们肩上的工作任务将是多么艰巨沉重!他以匪夷所思的qiáng大斗志,与一切威胁莫高窟的事物宣战。

  用“拉沙排”清除数百年积存的流沙,踩着“蜈蚣梯”上上下下勘察dòng窟,还要把那些被泥沙埋没的底层dòng窟清理出来。最大的工程是打一道2米高,2000米长的围墙,把羊群、窃贼和沙bào阻挡在外边。为了这道墙,他还要去40里以外的敦煌县城去筹措经费,被那些刁钻又贪婪的小官员愚弄,并满足县长大人索画的欲求。

  新建起来的长长的围墙好像他有力的臂膀,把莫高窟拥抱在他的怀里了。莫高窟好像第一次有了温暖的家。他快乐极了。有了这快乐,哪里还管它酷日似火,寒夜如冰,还有那咸水煮的面片,拌盐的韭菜和红柳枝的筷子!

  一批青年画家们从大后方来了!

  史岩、董希文、张民权、乌密风、周绍森、潘洁兹等全都是优秀并志向远大的人才。常书鸿把妻子和女儿也接到这里。有了缭绕的炊烟,饭菜的香味,欢声笑语,以及女人和孩子的气息;每逢开会议事,打钟声从三危山的一边响到另一边,莫高窟变得生气盈盈。有了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dòng窟中天国的神仙们仿佛也恬然微笑了。

  临摹研究工作全面开始。生活更加紧张而充实。

  记得张大千1943年初离开莫高窟时,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我先走了,而你却要在这里无穷无尽地研究保管下去,这是一个长期的——无期徒刑呀!”那时候,常书鸿孤单得很。在面对着长久荒芜、好似千疮百孔的莫高窟,这句话显得十分沉重。他感觉,无期徒刑四个字真像一块巨石,死死压在自己的肩上。尽管他是心甘情愿的。可是现在不同了,这“无期徒刑”是不是也不那么可怕了?

  可是,命运造就一个人的法宝,从来不是幸运,而是残酷的挫折和不停顿的打击。

  常书鸿遇到的第一个打击实在太意外了。

  大西北的冬天是风大天冷,滴水成冰,经过寒冬的煎熬,开chūn以来,大家都开心地上dòng子工作。但我发现妻子的工作热情下降了,临摹塑像的泥和好了,基座好多日子也搭不好。她说有病,坚持要马上去兰州医治,我工作繁忙没法抽身陪她去兰州。但她走后多日一直没有音信。那一天,我去dòng中临摹壁画,董希文来dòng子劝我宽心,并说师母可能不会来信了。这很突然,在我的追问下,他拿出一叠信,说老师您不生气我就给您看。我答应他,一看信,简直呆了。他扯过马猛地跨上去纵骑狂奔,很快就在大漠中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日夜兼程地追赶着。

  我气得悲痛欲绝,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追,把她追回来……我拼命往前赶,估计她最多只能走到安西,宿夜后才能继续往前走,我只要在天亮前赶到,就能找到她……

  第二天早上,赶到安西,但找遍车站和旅店,也没找到她的影子,只听人说,前几天有一辆汽车往玉门关方向走了,司机旁好像坐着个打扮漂亮的女人。失望和疲惫一下侵袭我的全身。我qiáng打着jīng神,继续向玉门关方向追去,不知道追了多久,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我颤悠悠地从马上摔了下来,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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