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敦煌_冯骥才【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在这些把胡乐带给中华的乐人中,第一功臣是遍布长安的胡姬。

  (西安出土彩绘胡装俑)

  这些深目高鼻或金发碧眼的异国异族女人,来自于辽阔的西域、中西亚和罗马帝国。她们多半在酒肆商邸中做歌手、舞女和侍者。个个能歌善舞,娇娆艳丽,美貌动人,给大唐生活增添几分làng漫。

  李白的诗:“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chūn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便是当时京都开放景象神气活现的写照了。

  飞旋转动的裙子。昂扬跳跃的舞步。狂肆扭摆的双胯。胡乐胡调,清劲悠扬;阵阵花雨,落英缤纷。

  更属于胡姬们专利的是胡舞。

  大唐流行的软舞、拂林舞、柘枝舞、健舞、胡腾舞和胡旋舞都是外来舞。软舞来自西域,柔软如烟,杨贵妃的《霓裳羽衣舞》就吸收了软舞的神妙。石国都城的名舞柘枝舞是柔中带刚,而且很有刺激性,开始跳时,绣衣重重,但伴随着鼓点跳得愈来愈激烈时,便一件件脱去外衣,跳到最后竟成了半luǒ体,这是不是古代的一种脱衣舞?但谁也无法考证出它的由来。拂林舞相传是罗马拜占庭的舞蹈,然而一样是空有其名,久已失传了。

  最令唐人陶醉的是,大食国的胡腾舞、海萨尔马堤的健舞、公孙大娘所跳的西域剑器浑脱舞和康国人拿手的胡旋舞。

  这些来自西域和中西亚的舞蹈都属于阳刚性质的健舞。身手矫健,高昂旷达,极其投合大唐盛世之jīng神,大书法家张旭和怀素就是从剑器浑脱舞中获得启示,以潇洒刚劲的草书,一展大唐风采。

  从舞台上旋转的舞裙转到佛国伎乐天的身上。

  胡旋舞有时单人,有时成对,各站一块小圆毯上。跳起来便飞速旋转,转得几乎无法停下来,愈转愈快,衣飞带举,令人目眩。但舞者决不能转出小圆毯子去。

  白居易诗:“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胡姬们的飞旋激发过多少唐代才子的诗情!然而,在这流电飞星般的疾旋里,除去迸发着的那种狂放的艺术情感之外,还有什么?

  大唐的气势,时代沛然的元气,蓬勃不已的jīng力,自豪,骄傲,自信,难抑的激动,以及唯盛世才具备的一种巨大的社会活力—创造力。

  大唐的创造从无禁忌,狂旋的胡姬与奇妙的胡乐竟成了佛国盛会最jīng彩的节目。

  这节目,不仅在《阿弥陀经变》和《无量寿经变》中,其他如《药师经变》(莫高窟第112窟),《报恩经变》(莫高窟第112、148、154窟),《金刚经变》(莫高窟第112窟),《金光明经变》(莫高窟第158窟)等,也全由这乐舞把佛天的境界渲染得至善至美。

  奇怪,从来都是佛国胜于人间,怎么反而用人间的乐舞去美化佛国了?

  在隋代,中国化的经变画崭露头角时,并没有乐舞助兴的场面(莫高窟第393窟“西方净土变”),显然那时胡姬和胡旋舞很少在中国人的生活中出现。到了初唐,这种乐队伴奏下的胡旋舞便在壁画中的佛国登台了。开始时,还嫌生疏,chuī奏者显得迟钝,舞者旋转也觉轻缓(莫高窟第220窟北壁“药师经变”。第220窟“舞乐图”。第217窟“观无量寿经变”之舞者)。

  胡旋舞的转速好像与大唐的国势同步。

  不久,乐队的chuī奏变得和谐整齐,看上去明显在一个节拍上,充溢着生气;舞者们的转速也加快了,飘带与发辫随同飞旋,体内也好似蓄足了力量(莫高窟第159窟“观无量寿经变”),几乎每个手指和脚趾都带着神采(莫高窟第25窟南壁“舞乐”)……她们简直真的要像龙卷风一样飞旋起来了(莫高窟第148窟“观无量寿经变”)。

  你是否能从中领略到最善胡旋的杨贵妃的风姿与速度,据说唐玄宗兴奋得把羯鼓都击破了。

  反弹琵琶是敦煌舞伎最优美的舞姿。

  (莫高窟第112窟“观无量寿经变”)

  它神奇又自然,劲健又舒展,迅疾又和谐。反弹琵琶,实际上是又奏乐又跳舞;把高超的弹奏技艺与绝妙的舞蹈本领,优雅迷人地集中在这个舞伎身上。

  我们很难知道,当初是否真有这么一个善乐善舞、才华非凡的胡姬作为模特,还是画工们瑰奇的想象和杰出的创造呢?

  不管怎样,反弹琵琶都是大唐文化的一个永恒的符号。

  敦煌画工们的创造力令人钦佩不已。他们把身边的胡姬变成佛国中的伎乐天神。佛国从而注入了现实的生命与光彩,信徒们找到了佛国与自己的联系,从而感到一种不曾有过的亲切。

  在唐代dòng窟中明显发生变化的天神中,还有那些乘驭祥云、悠然自得的飞天们。

  这些飞天在印度佛教中属于“天龙八部”中的两部,叫作乾闼婆和紧那罗。紧那罗是一位天乐神,也是能歌善舞的天神;乾闼婆是一位天歌神,由于浑身散发香气,又叫作香音神。传说他们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夫妻,永远在佛国的天空中自由飞翔,并载歌载舞,随手弹奏,娱乐于佛。这情景真是奇异又美妙。所以壁画中到处有他们的身影。

  他们最早由印度飞进莫高窟时,被画得笨拙僵硬,飞行时要依靠用力挥动双臂(莫高窟第272窟北壁上层、第275窟北壁和北壁中层、第254窟北壁),而且多半呆在窟顶平棋的岔角或说法图的上角(莫高窟第268窟平棋。第257窟窟顶。第251窟说法图、第260窟北壁前部说法图中)。此后渐渐飞出来在窟顶的天空中与中国的羽人天神漫天飞动(莫高窟第285窟窟顶北披)。直到隋代,才出现大批飞天结队飞行、绕窟一周的壮观场面(莫高窟第303、390窟)。隋代的飞天不仅用随风飘动的长带来表达飞天的轻盈,还用流动的云彩衬托飞天的动势。

  大唐净土信仰的极乐世界,给飞天展开广阔空间。或飞升,或疾落,或环绕,或陡转,或飘浮,或自在地徜徉。有时成群而来,有时鱼贯而去。有时成双飞舞,相呼相应;有时单身翱翔,随心所欲。亦歌亦舞,信手散花。唐人在隋代飞天的基础上,着力于飘带与流云的无穷变化。有时,一条悠长的彩云表现了长长一段飞行的过程,真是美妙之极!这一切,都使得天空更加辽阔,神奇,祥瑞,纯净,自由,给西方净土加深了极乐的意味。

  (莫高窟第329窟乐队飞天、第329窟莲花藻井飞天、第148窟六臂飞天、第44窟龛内飞天、第320窟华盖飞天、第158窟西壁飞天、第85窟乐队飞天、第161窟乐队飞天,榆林窟第15窟伎乐飞天、献花飞天和击鼓飞天等)

  极乐,既然是活人对死后的愿望,那就离不开活人的现实欲求。当画工们把生活中的山水风光、舞榭歌台、胡乐胡姬、流行乐器,改头换面,和佛天诸神混合一起,理想与现实,生与死,彼世与此世,天国与人间就变得密不可分了。

  在这里,现实被理想化,理想也被现实化,人们便把现实中难以满足的那一部分愿望,画在这里,慰藉自己,补偿自己,平息自己,达到宗教使心灵获得宁静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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