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敦煌_冯骥才【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山海经》中的句芒和禺形象)

  早在印度佛教没有传入中国之前,中原大地上已经到处可以看到这种奇异的形象了。

  (汉代画像石和画像砖的羽人形象。武班祠羽人。洛阳石棺羽人。四川彭县日神和月神羽人。山东沂水韩家曲羽人等)

  世界上古老的民族,大都有过这种在天上飞翔遨游的神仙。

  远古的先人们对自己的生存环境充满担忧与畏惧,吉凶莫测,祸福难卜,一切只能听命于天。至于生活中那些果实丰腴,清泉甘露,冬暖夏凉,或者洪水肆nüè,地冻三尺,禾木枯焦,全都根由于高深莫测的天上。那么主宰大地万物的神灵,一定在浩大辽远、幽冥敻然的天宇间飘然存在。他们要不腾云驾雾,要不扇动翅膀。人类最初的生存方式和生存想象,总是极其相似的,对于这种带翅膀的神—

  西方人称之为:天使。

  天使是传达上帝旨意的美好的使者。

  (意大利,弗拉·安琪里谷《受胎告知》)

  印度佛教称之为:天人。

  天人是佛教中一切能飞的神灵。

  (印度,阿旃陀石窟《飞天》)

  中国人却称之为:羽人。

  羽人是道教中引导人升天而长生不死的神。

  (中国,北魏景明三年,麦积山115窟《羽人》)

  那么,这有翼天使,到底是从爱琴海边飞来的天使,是从印度河流域飞来的天人,还是本来就在华夏天空上自由自在徜徉的羽人?

  认识历史只能先回到历史,一千年前包括西域在内的中亚地区与今日全然不同。它是各民族乃至东西方利益争夺和经贸往来的充满活力的区域。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民族,在这里几乎都有过称雄的辉煌,公元前53年,罗马军东征时,四万名擅长“方块阵”的罗马士兵,在叙利亚帕提亚意外遭到安息士兵的重创,统帅克拉苏战死。克拉苏的长子普布利乌斯率领数千人突围东逃,然而一逃过后便从此神秘地失踪了。这桩罗马史的“千古之谜”,在不久前被人们找到一些破解的线索。据说这支罗马军队向东奔逃,穿过中亚,竟然一直到达陌生的河西走廊的永昌境内;他们为什么不向西逃返回罗马,而向东跋涉了几万里?是因为迷了路,还是另有一种出奇军事打算?这就无从知晓了。一些考古学者已经找到了他们在永昌定居下来的足迹。时隔两千年,至今还能找到那种高鼻深目、棕发白肤的罗马人悠远的血缘吗?

  (武威永昌的罗马古城遗址和永昌人的面孔)

  它至少说明了当时的欧亚大陆是怎样的开通与缤纷,在这种大背景下,文化构成了相互jiāo流、往返影响、斑斓无穷的景象。

  天人就这样在印度诞生了。

  佛教初期,人们不敢用有限的形体来表现佛陀的无限高大。只有想象中的形象才是无穷的。所以,他们用菩提树、塔、舍利和佛足印来象征佛的存在。

  (印度桑奇大塔上关于菩提树、塔、舍利和佛足印的浮雕)

  这种观念延续了数个世纪。希腊人改变了印度佛教这个传统,这些希腊人是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率领马其顿军队东征时留下的希腊后裔。他们居住在今天阿富汗北部的兴都什山一带,国名大夏。公元前2世纪他们侵入印度河西岸的犍陀罗,从而使犍陀罗成为佛教艺术的发源地。这些希腊人为了淡化与信奉佛教的原住民的矛盾,便用自己专长的雕塑技艺,为佛教树立偶像。他们用熟悉的太阳神阿波罗的仪容,给释迦牟尼造像;把天歌神乾闼婆和天乐神紧那罗,刻画得像一对带翅膀的希腊天使。

  (印度阿旃陀石窟)

  然而,这一胆大妄为的改造,居然被印度的佛教徒接受了。因为他们终于有形有色地看到了心中的天国。佛教艺术也就缘此而生。

  这缘由一半归功于希腊人的雕塑天才,一半根源于公元前孔雀王朝的国王阿育王和贵霜王朝的国王迦腻色迦大力推广佛教;直观可视的佛,比起抽象难懂的佛经更为大众喜闻乐见,尤其是当时盛行起来的大乘佛教普度众生的主张,与这种通俗易懂的传播形式,取得了一致,因而人们把大乘佛教称作“像教”。

  这样,当神佛们乘风驭云,越过顶着白雪的高高的葱岭的阻隔,向着辽阔的中华大地进发时,美丽迷人的佛教形象也越过佛经文字不通的障碍,便捷地为中国人的jīng神世界所拥抱。

  最早出现在西域的佛教形象,带着明显的希腊化的印度特征。佛陀顶上的圆光,身披衣褶厚重的袍子,自然卷曲的卷发,以及高高的鼻子和深陷的眼窝,这些都来自希腊。菩萨的丰rǔ、细腰和又圆又大的臀部又分明是印度模样。对于西域的人们,这些来自异域的天人,全都是耳目一新,充满了魅力。

  (犍陀罗雕塑的希腊化佛陀与guī兹石窟壁画中的印度式菩萨)

  可是,只要当地的人动手去模仿,去制作,就必然会将自己的审美理想和本土文化参与进去。而外来的文化,只有像这样被当地的文化所参与,才能留下足迹,(北道石窟的各种当地供养人形象,伯孜克里克千佛dòng的“沙利家族人像”、“回鹘王像”、“guī兹供养人像”以及“供养礼佛图”、“田园牧牛图”、“彩绘地坪图案”等)

  佛教艺术的中国化,实际是在它一进入中国就开始了,佛教进入西域后,沿着一南一北两条丝绸之路向东传播,历史上叫作“佛教东传”。

  (展示北道高昌、焉耆、guī兹、疏勒,南道米兰、若羌、尼雅、和田等地雄奇的风光)

  北道以石窟寺为主,壁画在黑暗的dòng窟里;南道基本上都是建筑在绿洲上的明屋式的寺院,壁画在明亮的寺庙里。历史学家们认为,北道人们生活在游牧状态中,与中原联系多,故保持较qiáng的汉风;南道的人们在一块块绿洲上从事农业,过着定居生活,与遥远的中原接触较少,反而更多域外的影响。

  (南北两道不同风格的壁画)

  但是,区别的方式不能说明一切。

  从客观上看,无论是北道还是南道—整个西域—中外文化一直是相融相映,jiāo叉并存,北道上克孜尔千佛dòng的“苦行者大迦叶”和“跪着的和尚”,不俨然一个个基督的面孔吗?

  南道上若羌出土的那幅“有翼天使”,所采用画法的不正是中国传统的铁丝描吗?

  西域西端喀叶最先接触域外的三仙dòng,岂不是十足的中原风格?

  但是在与三仙dòng同一经度的和田,一座东汉墓出土的缂毛织品的人头马,竟是古希腊的人头马腿怪涅索斯!

  库木吐喇千佛dòng窟顶的“供养菩萨像”,地地道道是一幅最具典型色彩的运用中国工笔画法绘制的域外佛国图!

  中外文化jiāo相辉映,同放光彩,显示了当时处在中国对外jiāo流最前沿的西域所独有的开放jīng神;同时也造就了西域文化那种令人神往的独异又qiáng烈的风格。那一种旷远的神奇,一种莫名的神秘,然而又有一种隐隐的熟稔和我们息息相通。西域风格是一种多种文化合成的风格,因此东西方许多民族都会对它感到熟悉,同时也会感到陌生,可是,由于历史对它们的记载过于吝啬,时间的真空又太久太久,壁画上那些怪异的形象,那些消失已久的古国奇特的jīng神符号,恐怕永远无法破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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