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上_林清玄【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告辞法师出来,huáng昏真是美,远方山头一轮巨大橙红的落日缓缓落下,形状正如一粒人骨念珠,那落日与念珠突然使我想起《大日经》的几句经文:“心水湛盈满,洁白如雪rǔ。”"云何菩提?谓如实知自心。”

  如实知自心,正是莲花!正是般若,正是所有迷失者的一盏灯!

  如果说人真是莲花,人骨念珠则是一串最美的花环,只有最纯净的人才有资格把它挂在颈上,只有最慈悲的人才配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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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粗海盐

  在朋友家吃炒花生,非常芳香好吃,与平常吃的花生大为不同。

  不禁好奇心大起,问起花生的做法。

  朋友说:“一点也没有特别的技术,只是用粗海盐来炒罢了。”

  朋友说着,从厨房柜里找出她所用的粗海盐,原来是我们小时候在用的那种没有处理过的盐。粗海盐的结晶很大,像是染了米色的冰糖一样。

  朋友说,粗海盐的味道很好,营养丰富,煮菜的时候,只要加一点粗海盐,根本不需要加味素,就会齿颊留香了。

  “像粗海盐这么好的东西被现代人舍弃,却用了味道不好、营养稀少的jīng盐取代,实在是很可惜。”朋友感慨的说。

  这使我想起,从前许多好东西,因为被看为“粗糙”而舍弃了,不只海盐而已。曾经有一位朋友带一包“糖蜜”来送我,糖蜜是制造蔗糖第一道手续所熬出来的糖,黑色、呈蜜状,朋友说:只有这种糖蜜是有益身体的,像“特级砂白”的糖,对身体只有伤害。

  有一些老东西虽粗糙,却有非凡的价值,像我们许多年前穿的粗棉、粗麻布,一直到现在,还是顶尖时装所追逐的。有一次去看“三宅一生”的最新时装,不仅是最粗的棉,还弄得绉褶不堪,我心里一叹:我小时候穿的面粉袋不就是这样吗?

  特别是食物,愈粗糙愈有益健康,像糙米胜过白米,黑麦面包胜过白面包、天然食物胜过加工食品,我们不断的把食物做得jīng致,事实上是在为自己制造祸害。

  在“过度加工”与“过度jīng制”的时代,使我们产生了巨大的盲点,并把这些盲点传给下一代,误以为加工与jīng制是好的,那些传统的、天然的事物反而被舍弃了。

  我们坐在朋友的三合院里,谈着“粗”与“细”的倒错,朋友突然站起来,走到厨房,慎重的拿了一包粗海盐出来,她说:“这一包海盐送给你,你拿回去煮,就会发现食物的味道全不同了。”

  她的话里有庄严的气息,使我忍不住双手捧着那包海盐,内心涌着感动。

  原来,一包海盐也可以当作最好的礼物送人,这世上的一切都如许珍贵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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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鲑鱼归鱼

  朋友开车带我从西温哥华到北温哥华,路过一座大桥,特别停车,步行到桥上看河水。

  河水并无异样,清澈悠然地穿过树林。

  “到秋天的时候来看,这条河整个变成红色,所以本地人也叫作血河。”朋友说。

  原来,到每年九月的时候,海里的蛙鱼开始溯河而上,奋力游到河的上游产卵。娃鱼的头是翠绿色,背部是蓝灰色,腹部是银白色,但是一到产卵季溯溪上游的时候,全身都会转变成红色,愈来愈红,红得就像秋天飘落的枫叶一样。

  在拥挤向上游的过程,一些畦鱼会力尽而死在半途;一些会皮肤破裂,露出血红的肉来;还有一些会被沿途鸟shòu吃掉;最终能到上游产卵的只是极少数。

  虔信佛教的朋友说,他第一次到河边看鲜鱼回游,见及那悲壮激烈的场面,看到枫与血jiāo染的颜色,忍不住感动得流下泪来,如今站在河水清澄的桥面上,仿佛还看到当时那撼人的的画面。

  娃鱼为什么从大海溯溪回游?至今科学家还不能完全解开其中的谜。

  但是,我的朋友却有一个làng漫感性的说法,他说:“娃鱼是在回故乡,所以畦鱼也可以说是归鱼。”蛙鱼是在河流的水源地出生,在它成长的过程中不断地游向大海,虽然在海中也能自由地生活,在最后一季总要奋力地游回故乡,在淡水产卵,乃至死亡。初生的娃鱼在河中并没有充足的食物,因此初生时是以父母亲的尸体为食物而长大的。

  朋友说:“可惜你不是秋天来温哥华,否则就可以看到那壮丽的场面。”

  我虽然看不见那壮丽的场面,光凭想像也仿佛亲临了。

  不只是鱼吧!凡是世间的有情,都不免对故乡有一种复杂的情感,在某一个时空呼唤着众生的“归去”,只是很少众生像蛙鱼选择了那么壮烈、无悔、绝美的方式。

  我们在娃鱼那回乡的河流中,多少都可以照见自己的面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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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路便当

  哥哥的孩子来台北玩,要回乡下去,我送他去坐火车。

  在车站里,侄儿突然说:“叔叔,等一下可不可以买一个铁路便当,我很爱吃铁路便当。”

  “那有什么问题?”我立即跑去买了一个铁路便当,让他在火车上吃。

  看着自qiáng号的火车开远了,我自己也买了一个铁路便当,坐在月台的铁椅上吃起来。

  从我离开家二十七年来,世事变化无常,只有铁路便当是少数始终不变的事物,永远是一块排骨、一个卤蛋、一块豆gān、几片萝卜gān,不同的只是从铁盒、竹片盒,变成了纸盒。

  连便当的味道,也几乎没有变。

  吃着铁路便当,使我陷进了回忆。

  从前在台北念书,因为家境不宽裕,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坐火车返乡总是搭普通车,叽叽叩叩的从台北开往南部,要十几个小时才会抵达高雄。吃饭时间到了,我就买一个铁路便当。

  我总是很小心,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那个便当,深怕很快吃完了,就不能品尝便当的美味了。

  由于我曾那样深深的沉入那滋味,铁路便当的回忆深刻到即使是闭起眼睛,也立刻能闻到那种香昧。

  有一次,我和父亲搭火车到台北,吃饭的时候,爸爸一口气吃了两个铁路便当,令我大吃一惊,没想到爸爸的食量这么大,整天在田间做着粗重劳碌的工作,能吃到铁路便当已经是很大的享受吧!

  我看着爸爸喜欢和专注的吃相,竟深深的动容,专心的看爸爸的脸,爸爸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说:“这铁路便当真好吃,我吃两盒还不太够呢!”

  吃完了,爸爸对我说起,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从南洋被遣送回台湾,在基隆登岸,从基隆坐火车返回南部的家乡,一路上滴水未进,更不用说是便当了。

  “想起当时,如果能有一口饭吃,就会跪下来叩头谢恩了!”爸爸说:“现在每次吃铁路便当,都非常的感恩和满足,觉得人应该珍惜这种福报呀!”

  想起当时爸爸说的话,突然有几只小麻雀从天而降,在我的脚边跳来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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