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上_林清玄【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我们把美贵养了一星期,直到它羽毛光亮,看来体力很好,才决定放它走。

  我们打开门,“美贵七四八”在门边徘徊很久,儿子说:“你就走吧!只要你喜欢,随时欢迎你来玩。”

  灰鸽子咕噜一声,振翅飞去,一转眼就不见踪影。

  从此,几乎每天下午,那只鸽子都会飞回来玩,如果阳台的门没关,它就自己跑到书房飞来飞去,玩累了,才咕噜咕噜叫几声飞走了,有时候还站在书桌上看我写字呢!

  灰鸽子和我们成为朋友,儿子决定要给它取个名字,我说:叫什么名字好呢?”

  孩子说;“就叫七四八吧!因为它的脚环是七四八,希望它飞得比七四七还快!”

  就在我写这篇稿子的时候,七四八正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吸引我的注意,真的,众生也有极细腻的感情,只是我们平常不能察觉罢了!

  七四八日日都飞来,然后又飞去,每次我看它远去的背影,就会怅惆的想:总有一天,它飞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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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一壶月光下的酒

  煮雪如果真有其事,别的东西也可以留下,我们可以用一个空瓶把今夜的桂花香张起来,等桂花谢了,秋 天过去,再打开瓶盖,细细品尝。 把初恋的温馨用一个jīng致的琉璃盒子盛装,等到青chūn过尽垂垂老矣的时候,掀开合盖,扑面一股热流,足以使我们老怀堪慰。

  这其中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情趣,譬如将月光装在酒壶里,用文火一起温来喝……此中有真意,乃是酒仙的境界。

  有一次与朋友住在狮头山,每天huáng昏时候在刻着“即心是佛”的大石头下开怀痛饮,常喝到月色满布才回到和尚庙睡觉,过着神仙一样的生活。最后一天我们都喝得有点醉了,携着酒壶下山,走到山下时顿觉胸中都是山香云气,酒气不知道跑到何方,才知道喝酒原有这样的境界。 有时候抽象的事物也可以让我们感知,有时候实体的事物也能转眼化为无形,岁月当是明证,我们活的时候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岁月的脚步一走过,转眼便如云烟无形。但是,这些消逝于无形的往事,却可 以拿来下酒,酒后便会浮现出来。

  喝酒是有哲学的,准备许多下酒菜,喝得杯盘láng籍是下乘的喝法;几粒花生米一盘豆腐gān,和三五好友天南地北是中乘的喝法;一个人独斟自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

  关于上乘的喝法,chūn天的时候可以面对满园怒放的杜鹃细饮五加皮;夏天的时候,在满树狂花中痛饮啤酒;秋日薄暮,用jú花煮竹叶青,人与海棠俱醉;冬寒时节则面对篱笆间的忍冬花,用腊梅温一壶大曲。这种种,就到了无物不可下酒的境界。

  当然,诗词也可以下酒。

  俞文豹在《历代诗余引chuī剑录》谈到一个故事,提到苏东坡有一次在玉堂日,有一幕士善歌,东坡因问曰: “我词何如柳七(即柳永)?”幕士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 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这个故事也能引用到饮酒上来,喝淡酒的时候,宜读李清照;喝甜酒时,宜读柳永;喝烈酒则大歌东坡词。其他如辛弃疾,应饮高梁小口;读放翁,应大口喝大曲;读李后主,要用马祖老酒煮姜汁到出怨苦味时最好;至于陶渊明、李太白则浓淡皆宜,狂饮细品皆可。

  喝纯酒自然有真味,但酒中别掺物事也自有情趣。范成大在《骏鸾录》里提到:“番禺人作心字香,用素茉莉未开者,着净器,薄劈沉香,层层相间封,日一易,不待花蔫,花过香成。”我想,应做茉莉心香的法门也是掺酒的法门,有时不必直掺,斯能有纯酒的真味,也有纯酒所无的余香。我有一位朋友善做葡萄酒,酿酒时以秋天桂花围塞,酒成之际,桂香袅袅,直似天品。

  我们读唐宋诗词,乃知饮酒不是容易的事,遥想李白当年斗酒诗百篇,气势如奔雷,作诗则如长鲸吸百川,可以知道这年头饮酒的人实在没有气魄。现代人饮酒讲格调,不讲诗酒。袁枚在《随园诗话》里提过杨诚斋的话:“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辩。”在秦楼酒馆饮酒作乐,这是格调,能把去年的月光温到今年才下酒,这是风趣,也是性灵,其中是有几分天分的。

  《维摩经》里有一段天女散花的记载,正在菩萨为弟子讲经的时候,天女出现了,在菩萨与弟子之间遍撒鲜花,散布在菩萨身上的花全落在地上,散布在弟子身上的花却像粘Q那样粘在他们身上,弟子们不好意思,用神力想使它掉落也不掉落。仙女说:

  “观菩萨花不着者,已断一切分别想故。譬如,人畏时,非人得其便。如是弟子畏生死故,色、声、香、味,触得其便也。已离畏者,一切五欲皆无能为也。结习未尽,花着身耳。结习尽者,花不着也。”

  这也是非关格调,而是性灵。佛家虽然讲究酒、色、财、气四大皆空,我却觉得,喝酒到极处几可达佛家境界,试问,若能忍把浮名换作浅酌低唱,即使天女来散花也不能着身,荣rǔ皆忘,前尘往事化成一缕轻烟,尽成因果,不正是佛家所谓苦修深修的境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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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澈如水晶

  从花莲回来,走苏花公路,到崇德隧道口附近,看到几个工人在排石板阶梯,他们专注的神情吸引了我,我便下车了。

  工人用一种近乎悠闲的样子排石板梯,他完全不用水泥或任何粘接物,他只是把造型都不同的石板沿山坡调整,让石板密实在山坡上,并与下一个石板接合。

  这看起来不甚费力的工作,事实上是孕含了极独运的匠心,以及全副的jīng神,工人必须要完全了解每一块大小不同的石板和每一寸不同斜度的山坡才做得到。

  不远处,就是海了,一层青、一层蓝、一层靛的,完全没有污染的海。

  “这石阶可以通到海边吗?”怕惊扰了他的工作,我小声的问工人。

  他正一分一分地挪着手上的石块,约三十秒后,他头也没抬地说:“往下走,转两次弯,就到海边了。”

  我兴奋地沿石阶跳跃而下,心情欢愉像一个孩子,我发现阶梯的两旁开满牵牛花,比平常看到的还要硕大,是最美丽的浅紫色,色泽清丽,还带着今天清晨的露水。

  到了海边,看到海岸的卵石美丽不输给牵牛花,粒粒皆美,独一无二。一艘渔船正顺着波làng在海岸不远处载沉载浮。

  我蹲下来捡石头。

  我向来都喜欢海边的卵石,因为这些石头从来没有隐藏,也不故意显露,它只是在海岸如实呈现它的美与风采。它不怕人笑,也不排斥别人的掌声。

  这石头、这海洋、这路边的牵牛花、这专心排石阶的工人,都如是如实地在演出自己,既没有隐藏,也没有显露。这样一想,使我震惊起来:呀!呀!原来我们身边最美的事物,无不如实、明白、澈如水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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