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上_林清玄【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清玄

  ——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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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鸵鸟的智慧

  读到一本讲鸵鸟的书,说到鸵鸟不但是行动快速、深具力量,而且是非常有智慧的动物。

  “鸵鸟是有智慧的动物”,这个观点对常以谬误的眼光看鸵鸟的人,确实是全新的见解,固为平常我们骂那些不能面对事物、没有勇气的人,叫作“鸵鸟心态”,而对于愚笨的人,我们就直接叫“鸵鸟”了。

  那是因为从前的动物学家研究,鸵鸟遇见危险时,会把头埋在沙堆里。

  但是,鸵鸟岂是这么笨的动物?

  新的动物学家已经证明从前的错误,鸵鸟在遇见危险时,如果是平时,它会奋力的逃开,如果是孵卵的时候,它会把长脖子沿着地面伸长,把头隐藏在沙堆后面,以保护自己的孩子,免于受到伤害。

  鸵鸟的这种行为是深有智慧的,因为高大的身躯再加上伸长的脖子,即使数里外的敌人也看得见,如果把自己扮成沙丘的样子,就不容易被发现了。

  鸵鸟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而发展出来的智慧,使我深受感动,原来鸵鸟并不是愚笨无知的,由于人用无知的眼睛看它,才使我们有了愚笨的知见。

  不只鸵鸟如此,像我们随处可见的变色龙、枯叶蝶、竹节虫、人面蜘蛛等等微小的众生,为了保护生命,繁衍后代,都发展出多么细腻的智慧呀!

  因此,对于众生,我们不可轻轻估量,众生的心灵实在隐藏了深奥的宝藏,远远超过我们的想像。

  就以鸵鸟来说吧!鸵鸟在求偶的时候喜欢跳舞,它们跳起舞来的那种热劲,就像是非洲战士的战舞,我在影片上看过鸵鸟跳舞,配上摇滚音乐,使鸵鸟的舞步充满激情的热力和抒情的làng漫,仿佛是舞台上经过长期演练的摇滚歌手。

  对于这么有智慧,有感情的众生,谁忍心伤害它呢?

  但是,鸵鸟在世界上的数量也日渐稀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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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夜景的航道

  在阳明山泡完温泉下山,立刻进人那在假日永远如肠胃炎的仰德大道,随着车阵逸通前进。

  朋友的孩子建议我们走“秘密通道”,可能比较不会塞车。

  秘密通道是转出仰德大道,进人一条林间完全无灯的小路。当我们的车子绕着文化大学正要下山的时候,看到台北的万盏华灯亮灿灿的,蔚成一片灯海,宽阔、辉煌、温暖,令人的心里也好像被点灯,亮滋滋的。

  我每天站在家里的十五楼阳台看台北夜景,虽可以感觉夜景之美,却没想到台北的夜景美到这种境界。当场就建议朋友下车,专心的来看夜景。站在临山的边缘看夜景,使人有张开双臂欢呼的冲动。我对朋友说,我曾经看过许多以夜景闻名的都市,像纽约、东京、巴黎、伦敦、罗马、香港等,“我们台北现在一点也不逊色呀”!

  觉得台北的夜景美丽,除了真是美以外,也有一点感情与乡土的因素。你看,这是我们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城市呢!带孩子来看夜景也可以无愧了。

  看到那些辉煌的灯火,想到一盏灯里面就有一户人家,就会感觉生命真的如是渺小,因于这种渺小,使我有一种谦卑之念;但也因为站在那渺小之外的山顶,使我生起一种豪情。这也是我喜欢看夜景的复杂情愫。

  一起站在山顶看夜景的情侣,情不自禁的紧紧相拥,像要一起融化于夜色中。是呀,在那广邈的夜景里,在那无数的灯光里,与相约而再来的人相遇,是在邈绝无情的飘游里,多么稀有殊胜难得的因缘!正如两只萤火虫在夜色相会,互相点着灯笼。

  于是,在微茫与冷凉的夜色里,以台北的夜景作证,紧紧相拥,渴望日后也可以在千盏万盏里,点亮自己的一盏灯火。

  我们继续在无灯的森林小路穿行,心里一片光明,因为我们即使渺若萤火,也自有夜景的航道。

  有航道的人,再渺小也不会迷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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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投给燃烧的感情

  记得很早以前,读过一位记者访问海明威的文章,那位记者问:你觉得做为一个创作者的基本条件是什么?

  海明威的回答很妙,他说:“不愉快的童年!”

  我真正站在梵高的画前面时,这一段话像闪电一样汹涌进我的心头。梵高去世到今天已经九十二年,可是他的生命仿佛有一股奇异的热火,每次想起来都叫人心情震颤,好像他生命的火一直在我们身上燃烧,从来没有断过。

  梵高是艺术史上我最敬佩的艺术家,他印在画册上的画我几乎都会背了,因此一到外国,我在逛美术馆的时候,总要特别仔细的看他的画。他不安的流动的线条,正如是海làng狂飒似的拍击着岩石,我想,即使有人是岩石一样的冷漠刚硬,也要被它的大力侵蚀,尤其这海làng还带着贫苦、挣扎、永不止息奋斗的盐分。

  几乎每一个规模较大的现代美术馆都收藏了梵高的画作。我看他的画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在纽约的大都会美术馆,一次是在华盛顿的国家美术馆。

  在华盛顿国家美术馆的西馆一共有九十余间展览室,其中有两间展出梵高的画。我先在展览二十世纪现代艺术的东馆走了一上午,下午从西馆的中世纪绘画开始看起,看了四十几间展览室,整个人几乎要累得瘫痪了,因为新穿的雪地的靴于不合脚,脚底都磨出水泡,我坐在美术馆的长椅上几乎不能动弹了。拿起介绍小册随便看看,没想到就在我坐的展览室隔壁,便是印象派的展览室,我想到梵高,身体内马上被通电一般,升起一股渴望的心情,去看看梵高吧!

  不久,我站在梵高的画前凝思,深深感叹着。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这个艺术家在明亮的阳光下还显得那么不安的流动着,他画的原野像一片正涌动的大海,从很远的地方推来海làng;他画的树像地上冒出来的炽烈火焰,在大自然里燃烧;他的云、他的天、他的风、他的画笔都像在空中跳舞一样的波动着。这种有力的动感不是来自整幅画,而是每一笔每一小块颜料都有无限的动的姿态,让我们感觉到流动在大地间雄大的创造力。

  我不禁看得痴了,深深想起年少时在孤灯下看《梵高传》时颤动的心隋。

  直到一个黑人管理员拍我的肩说:“先生,时间到了,美术馆要打烊了。”我才从梵高神秘的画境里苏醒过来,原来我已经在他的画前足足站了一个小时。我走出门外,华盛顿原来阳光普照的天气突然飘了一阵大雪,大地蒙上了一层光耀的银白,这一片银白的大地是多么沉静呀!可是在那最深的地方,伟大的心灵为大地所做的诠释仍在那里跳动。

  另一次是在纽约的大都会美术馆,这里有一个著名的“印象馆”,我选了一个人比较少的星期一,专门去看印象馆,印象馆的屋顶全是玻璃罩子,光线倾盆的泼下来。

  在印象馆,所有印象派时期的大师们都在这里集合了,马奈、莫内、雷诺阿、德加、塞尚、季拉、高更、罗德列克,无一不是闪she着光芒的巨星,当然怎么也不会没有梵高这位十九世纪最伟大的荷兰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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