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花的岐路_冯骥才【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大门开了。

  被斗争的“罪人”排成竖行走出来了。按规定,他们穿蓝或黑的褂子和裤子。一律低头,垂着胳膊,慢腾腾地走来。两旁是持枪的学生,象押解俘虏那样。

  这些人在白慧的眼里逐渐清楚了。高的、矮的、男的、女的,胖的、瘦的、白头发的、花白头发和黑头发的;还有的被剪成秃头的。他们一概失去了素日的神气。láng狈、灰溜溜、服服帖帖。一大群学生在后面呼口号。

  郝建国在她耳边说:

  “中间开个口。叫他们一个个通过。认罪、态度老实的,放过去;不老实的,打垮他的气焰!”

  封锁线中间开一个小口。

  白慧端着光溜溜的木枪站在一边,郝建国倒背手威严地站在另一边。第一个俘虏走到通过口。他在白慧硬梆梆的枪头前停住了。郝建国用审问的口气喝道:

  “你是gān什么的?”

  “我吗?”这是个瘦瘦的人,头发很长。他略微扬起头说,“我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历史上当过……当过中统特务……可是早已结案了。”

  “放屁:”郝建国立即怒叫起来,“什么结案?!以前结的案,今天都不算了!你那是给修正主义路线、给走资派包庇下来的!走资派搞招降纳叛,就是想用你这种人向无产阶级进攻,搞破坏!要不是走资派包庇,你早该给砸得粉碎了!你还不服罪吗?”

  “我是有罪!罪孽深重!我做过特务。我对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他被郝建国和这场面吓得赶忙顺应地回答,不敢再做半点申辩,然后抬起上眼皮窥探着白慧的态度。白慧见他长着一副可憎的容貌,没有血色的gānhuáng的脸,拉得很长,形状象鞋底;松弛的向往下垂,面颊上都是垂直的深沟;嘴角向下撇,带一种霸道惯了的样子。只看这样子就知道准不是个好人!但此刻他眼里却放出恭敬、殷勤和乞怜的神情。

  他是特务--白慧想--反革命的暗箭。手上沾着革命先烈的鲜血,灵魂是一摊乌黑的臭泥。白慧曾经在银幕和图画上看过的那些特务可憎的形象与眼前这个人重迭在一起了。她气忿得声音都颤抖了:

  “你……你认罪吗?!”

  特务埋下头。“认,认罪。我接受监督改造,重新做人,赎自己的罪恶!”他做得太服帖了。软软的,象一团破絮;不管他真的也罢,装出来的也罢,反正对他使不出劲儿来。白慧的脸然白。

  郝建国不想为他耽误时间,朝他大吼一声:

  “滚!”

  特务走过去。第二个人停在这里。这是个白发、方肩膀、结实的男人。他嘴唇发黑,穿一双矮(革幼)的绿球鞋。

  “你是gān什么的?”郝建国喝问。

  “当权派!”

  “你认罪吗?”

  “认罪。我执行了修正主义路线。我接受革命同学的批判!”他诚恳地低声说。

  “滚!”郝建国吼着。

  跟着第三个、第四个……十几个。随后是最末的一个。

  这是个中年妇女。个子不高,胖胖的,蓬乱的花白短发,黑huáng脸儿,穿一身抓皱了的旧蓝制服,裤腿和胳膊沾了土。她和前面通过的人不一样,没有低头,眼睛瞧着前方,慢慢地走来,站在白慧的枪头前。

  郝建国的目光忽然象聚了焦似的,炯炯放光。他敏锐地从这女人身上发现了一种顽固的迹象。他叫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低头?!”

  这女人抬起她一双眼,又黑又大,相当沉静,直视着郝建国和面前持枪的女孩子清秀、却冷若冰霜的脸。

  “你为什么不回答?”郝建国威吓地叫着,“你是当权派吗?你不认罪吗?”

  “不,同学们,我是人民教师。我,没有罪!”她一字一句平和又执拗地说。

  女教师的回答大胆到了极点。学生们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先例,先是感到意外、惊讶,跟着被激怒了。在这种场合,反抗是一种刺激剂,马上引起一片不可遏止的吼声:

  “她不老实,不认罪!”

  “这是向咱们挑战,是反扑!”

  “好顽固!打垮她!打垮她的反动气焰!”

  女教师的态度依然那样沉静。她的做法可以认做是失去理智了。她对着四周愤怒地叫喊着的人群,固执地说:“不,过错我有,愿意接受同学们的批判;罪,我没有。我一切都为了党,为了祖国……”她居然眼泪汪汪了。

  郝建国一把抓住这个顽固而死硬的女教师的衣领,用力摇着,冲她喊道:“你放屁,你毒害青年、腐蚀青年;你妄想把我们培养成修正主义分子!不准你的臭嘴玷污我们伟大的党!你为的是国民党,为了复辟你失去的天堂!”然后猛地搡开她。

  “我?为了国民党?天堂?你们怎么知道……”她说不下去,流泪了,嘴角痉挛般地抽动着,使gān裂的嘴唇渗出血来。

  郝建国踮起脚对同学们大叫:

  “同学们!在我们中间这个敌人是顽固不化的!她不服输!变相地和无产阶级拚刺刀!咱们怎么办?”

  跟着响起一片喊打之声。

  押解女教师的一个瘦小的男学生对白慧和郝建国说:“她是我们学校里最顽固、最反动的。怎么斗,怎么打也不认罪。要不今天弄到这儿来!就是想打垮她的气焰,她还是不服!”

  白慧听着,狠狠咬着下唇,死盯住面前这个顽石一般的敌人。

  女教师黑huáng的脸上满是汗污,油腻腻的。失去光泽的象鬃麻似的花发粘在上边,显得láng狈。痛苦的表情使这张脸变得更加难看。在白慧仇视的眼里,简直丑恶极了!白慧心中的怒火,已经猛烈燃烧起来。

  郝建国忽从身旁一个学生的手里夺过木枪,叫着:“今天非叫你老实不可!” 他的动作很大,疯狂一般抡起木枪。左右的人要不是急忙躲闪,很可能被枪头扫上。木枪带着一股有声的迅风,“蹦”地打在女教师的双腿上。

  女教师猛摔在地上。剧疼使她来回打了两个滚儿,双腿抽搐似地一直弯曲到胸前,两只手胡乱抓着腿上挨打的地方。她没叫喊,而是偏着脸对郝建国哆哆嗦嗦、愤怒地说:

  “你们、你们这么做,不是革命,是法西斯!”

  白慧的怒火爆发了。她的脸象喝醉酒那么红。脖子、耳朵都红了。她大叫:

  “反动,反动,你诬蔑革命,对抗革命!”

  郝建国喊着:

  “打,打,打,打死阶级敌人!”

  学生们怒不可追。有几个学生拥上去,手中的木枪在头上闪着,在狂乱的冲动中砸下去。没有选择,一支枪的枪头击在路面上,折断了;郝建国不停地把他砸下去的枪棒再举起来。白慧挤在这几个人中间,朝敌人狠狠一砸。这一刹那,她感到身后有人拉了一下她的胳膊,但没起作用。木枪头打在女教师的头上,位置在左耳朵上,靠近太阳xué的地方。几乎同时,一股红色的刺眼的鲜血从头发里涌出来,沿面颊疾流而下……这之后的一瞬,女教师的肩部还挨了另一支枪重重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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