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花的岐路_冯骥才【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杜莹莹看着她,脑子里好象突然悟到了什么,圆圆的双眼象一对小灯那样闪出光亮。她问:

  “白慧,你说那挨打的女的是哪个学校的?”

  “不知道。我也没打听过。那天一共十多个学校在咱校开联合批斗会,谁知是哪个学校的。”

  “你怎么事后也不打听打听呢?”

  白慧役回答。她的原因只是一种心理:怕打听来的消息太坏就会更受不了。

  “你们打完她,她给拖着往哪个方向去了?”

  “花园路。怎么?”

  杜莹莹抿着嘴神秘地笑了笑,说:

  “你等会儿。我先问你,那人长得什么样?”

  白慧不假思索就说出来:“短发,花白头发,中等个,胖胖的。大眼睛挺黑,黑huáng脸儿。嘴好象比较大。”她只要一闭眼,这个形象就能出现眼前。画家如果有这样好的形象记忆力,便是求之不得的呢!

  “噢,是她听!她哪里死了,还活着哪!”杜莹莹说。

  “怎么,你认识她。”

  “她是第四中学的外语教师。名字叫什么,叫什么……哎呀,我忘了。马英准知道,她初中是在第四中学上的。”

  “你怎么知道我打的就是她呢?”

  “那天开批判会,我在场呀!虽然没和你们在一起,可一直坐在台下。那人就站在台前。就是你说的那长相。”

  “哎呀,对呀!你怎么知道她没死?”她连呼吸都停住了,期待着杜莹莹的回答。

  “人冬后的一天,我还看见她在大街上走,后面跟着两个学生。”

  “真的?”白慧的眼睫毛象扇子一样张开,喜悦地震颤着。

  “我亲眼看见的嘛!那还有错!”

  白慧的双眼顿时亮晶晶地包满了泪水。好象是她的什么亲人死而复活了似的。杜莹莹给她的好友失常的、近似于神经质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她不明白这件事怎么会如此严重,值得这样悲喜。白慧抹了一下眼,问她:

  “莹莹,你知道这人是gān什么的吗?你那天在会场上,会上揭发她的问题你准听到了。”

  “她?”杜莹莹盯着屋顶一块地方,在记忆中寻找回答对方的内容,“她可能当过圣母军……还净讲些外国资产阶级的生活,什么牛奶面包的,毒害学生。”

  “真是圣母军?”

  “唉,你不知道我记性不好。这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又开了多少次批斗会。哪还都记得。反正她不是好人!说不定你打她一下,教训了她,促使她把问题jiāo代清楚了呢!”

  白慧请杜莹莹好好回忆一下,杜莹莹再说的话就不大牢靠了。显然她为了安慰白慧而东拉西扯一些靠不住的情况。于是白慧请杜莹莹帮她再去打听一下。杜莹莹微笑地看看她。答应下来。随后杜莹莹起身告辞,答应明天打听到情况就来告诉她。杜莹莹走到门口站住了,问白慧:“怎么样?你还坚持退出‘浴血’吗?算了吧!你知道郝永革为了你这么做,急成什么样子?他昨晚到家找我。垂头丧气,眼圈还是红的呢!我还没见他红过眼圈呢!他求我来说服你,还后悔当时他太急躁了。样子也挺可怜的!都是老战友了,何苦闹翻了呢?再说你和马英也不是一个心气儿。” 她完全是个和事佬。

  “回头再说吧!我得和他谈谈。”白慧的话缓和了,脸上如解冻的大地那样舒朗。

  杜莹莹因为完成了郝永革给她的使命,又帮助好友排难解纷,除却烦恼,心里也象扔掉小累赘那样轻松和高兴。她开着玩笑嗔怪地骂了白慧一句:“神经病!” 同时拉着门把儿将自己关在门外。

  自从白慧与常鸣发生了那场冲突之后,多少天来,她如同失足掉进了思想斗争的漩涡里。

  几个月里深深印在她脑袋里的那些事物:激昂的、庄严的、亢奋的、奇异和怪诞的……以及各种各样的口号、观点、见解、豪言壮语、奇谈怪论,一下子都聚拥而来,锵锵锵锵碰撞一起,迸溅出光怪陆离的火花。弄得她头昏目眩。这些事物在突如其来的时候,来不及思考,全凭对它的表面印象确认它。现在不同了,事物愈来愈复杂。它分化,演变,不是清一色了。某些事物的表里也不是同一种颜色。需要认真辨一辨了。

  她成了雄辩中的双方。争辩的中心就是启己。具体地说,也就是自己做的那件事情。

  她设法肯定了自己,又不由自主地驳倒自己、否定自己。她是自己顽qiáng的辩护士,又是无情的抨击者。反复地否定,否定了又否定。以致由于铁面无私地推翻了自己而陷入痛苦的漩涡之底……

  漩涡是疾转的。转得透不过气来。时而她不能自己,四肢张开随着某一个想法旋转而沉浮。一股汹涌的热流把她掀上来,又一个寒冷的làng头把她压下去……在深夜,她常常由于这种思想搏斗而彻夜不眠。有时,她光着脚丫下了chuáng,走到妈妈的遗像前站住了;忽然她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因为她受不了妈妈冷静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含着一种深深的谴责。

  “妈妈,我对不起您,不配做您的女儿……”

  常鸣的话那么有力地反复在她耳边响着:

  “你的思想是拿口号连缀成的,你却自信有了这些口号就足够了;而对你所信仰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知道的并不多。……如果你不善于学习和思索,单凭热情和勇气,就会认为那些叫得愈响的口号愈革命……”

  于是,她对爸爸说:

  “你把书柜的钥匙给我。”

  “没有什么可烧的了。都是经典著作。”爸爸说。

  “我就是要看这些书!”

  她把书抱到自己的房间,贪婪地读着,思考着。在大雾弥漫的海上的航船.会更感到罗盘的珍贵。书上的思想如同一把梳子,梳理着她那些纷乱的、纠缠绞结的思绪。当然,她不可能象大梦初醒那样,一下子明白了整个世界。但是她碰到了一些教给她认识周围事物和自己的、令人信眼而十分明晰的格

  她朦胧地感觉到;郝建国曾经给她涂在伤口上的仅仅是一种麻醉剂,现在失效了,伤口剧烈地疼起来。颜色漂亮的油膏剥落下来,伤口bào露在眼前。她宁肯把那些油膏全刮得gāngān净净,看一看这伤口究竟有多深,有多么可怕和难看……

  在这期间,她见过常鸣几次;希望还能听到常鸣的见解,但见了面竟无话可说。两人都尽量躲闪着思想上的东西不谈,仿佛怕再加深分歧。她更没有勇气把自己的隐痛告诉常鸣。如’果常鸣知道了那件事会怎样看她呢?其实,她从上次两人的冲突中已经清楚地感到了。为此,她发愁和苦恼,似乎担心因此失去了常鸣……

  两人见面,好象关系变得冷淡的两国使者的会见,渐渐没什么内容了。她顶多是向常鸣借本书。常鸣连书也不谈,一般只说一句“别转借别人”而已。

  两人都没多大必要见面了。不知为何还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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