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_冯骥才【完结】(2)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报告文学》作者:冯骥才【完结】

  崇拜的代价

  1967年 女 21岁

  B市某大学毕业生

  1967年 男 25岁

  B市作家协会gān部

  托李敏送给毛主席的生日礼物——在两种崇拜之间痛苦的抉择——一连10天参加他的批斗会——结婚之夜抱头痛苦——他是从五楼窗户跳下去的——竞然是革命样板戏救我一命——逃离魔掌——崇拜的毁灭和毁灭的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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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部分:崇拜的痛苦

  一

  我并不怎么钦佩作家,作家们都自我感觉很深刻,但常常会写出很肤浅的话。比如,有位作家写道:崇拜是一种最无私的感情。我料定他根本就没崇拜过谁。

  崇拜是把自己掏空了,jiāo给人家。如果人家拿过去随手一扔,或在人家手里丢失了,你呢?你就光剩下一个空壳,整个完了!人生是一次性的。你便永远像个空纸盒那样被遗落在世上,无法挽回。

  崇拜是人生顶冒险的事,要拿生命做抵押的。所以,我不大爱看书,宁肯相信自己的人生经验,不信作家们那些假深沉,哎,我这话有没有冒犯你?什么,我说得对?你是说真话吗?反正我顾不上你是真是假,我有话讲给你。

  二

  我曾经最崇拜的人是:毛泽东。

  不单是我,你去问问我们一代人20岁时候他崇拜谁?担保会板上钉钉子地告诉你——毛泽东!举个小例子说明那种崇拜有多么纯:

  毛泽东的女儿李敏和我大学同班。12月26日是毛泽东生日。23日晚我同宿舍九个女同学商量,托李敏送件什么礼物给毛主席。有的说织条大围巾吧,上边绣“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有的说一起用彩色丝线绣束花吧,每人绣一朵,大家叽叽喳喳,兴奋得眼睛直冒光,直议论到12点多,还是找不到一样礼物能把我们心中一腔火全捧出来。一崇拜是很难表达充分的。

  李敏说:“我们照张像,再写封信送给爸爸吧。”

  大家一同拍手叫好。让毛主席看见我们每一个人,他才会知道我们是怎么回事呢!

  第二天下课我们一个个溜出学校到照相馆集合。为了不声张,不把事闹大,幸福的事也是愈保密愈幸福。照相馆不给照快相,但听说我们这张相片是送给毛主席的,就像接到重大政治任务一样,第二天就洗出来。大家叫我起草给毛主席的信。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写的一封信,几句话写了整整一夜,满地都是写坏的纸团儿。直到把信jiāo给李敏拿去后,我才把更美好、更真切的话全想起来。

  一周后李敏回来告诉我们,毛主席看见照片很高兴,还指指我说,这姑娘年龄不大嘛!据李敏说,当时郭沫若去拜寿,毛主席就把这照片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边。无比幸福的感觉啊!真的天天和他老人家在一起了!他天天都会看到我的!我再看教室黑板上面悬挂的毛主席像时,就觉得他那温和慈祥的目光像阳光一样照着我,多大的jīng神力量!你甭问就知道,我大学时学习成绩为什么一直名列前茅。

  三

  这期间我还崇拜过另一个人是:他。

  那是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我们都是派到国棉三厂去搞厂史的学生。去写资本家的发家史和工人的血泪史,加qiáng大脑里阶级斗争这根弦吧!我和他不是一个学校,我在北师大二年级学化学,他在北大,正经八百学中文的,又是毕业班。他个头不高,穿着朴素整洁,给我的印象是稳当可靠,头脑清楚,清瘦斯文,在我这个理工科学生眼里颇有点文人学士的味道。他是我们这厂史写作组的组长,言语不多却很能体贴人。晚上大家写东西肚子刚有点饿,他不声不响把早准备好的吃的东西摆在面前;周末才觉得有点闲,他笑眯眯掏出一叠电影票一人一张。他像个天生的大哥哥。我那时模样很小,人又单纯,为他把我当做小妹妹而快活。可写完厂史,他送我回校,把行李替我扛到宿舍放下肩时,眼神有点特别,忽然说:

  “我还能看见你吗?”

  我挺奇怪,傻乎乎说;

  “怎么不能见呀,随便来嘛。”

  我傻吧!这就是当时的我。

  可尽管我那时把从书本上看到的爱情,当做迷人却陌生、遥远。与自己无关的事,不知为什么,这个人竟然很自如地一步步走进我的心里。

  从他谈话中,我知道他很穷。他家在苏北南通,当年陈毅新四军的老根据地,叔叔们都是老地下党,父亲被日寇杀害,母亲守寡把他和几个兄弟姐妹拉扯大,他排行老三。从上中学到念大学都靠着国家助学金,一个月19元6角……他的家史叫我钦敬不已。这家史不但使他特别受重用,一直担任北大留学生的指导员,还使他天经地义构成一个革命青年纯正的抱负和形象。这正是我所追求的。他把填写的“毕业生志愿书”给我看,都是激奋人心的誓言啊!他要到原始森林,到荒僻的山村,到没有人烟的边疆和草原,去开拓,gān一番事业,献出一生,真叫我感动呀。我心里默默地说,你无论去哪儿我都一准跟着你。

  真没想到他被分配的地方竟没离开我一步。当他告诉我要去的地方是“王府井”,我居然不知道王府井在大西南还是大西北。他笑了,说:“除去北京哪儿还有王府井?”原来他的单位是王府井的中国作家协会。同学们都羡慕他,后来才知道,像作家协会这样重要的意识形态部门,只能派他这样政治可靠、业务优良的学生去。

  为了不叫我俩的关系影响自己的学业,我给自己定了规矩,每半个月只见一次面,地点都是在北海。每逢约会,几乎整整一天都在听他说话。他知道的东西那么多,我感觉每次见面自己的知识都在增长,幻想着今后的生活多么充实。我的政治理想、他的形象,全都有声有色有血有肉地融在一起。我常为自己的幸运而痴醉。

  四

  我在1966年5月份考完研究生,成绩相当不错,心里挺有把握,6月份文化大革命就闹起来,学生们都疯了,喊着“砸烂研究生制度”,把老辅仁学校美国教会的大铜盆端到当院,将我们的研究生考卷扔进去烧。我趴在宿舍楼三楼窗台往下看,就像看土改时农民烧地契,心想完了。这突如其来使我发懵。跟着愈闹愈凶,开始把校党委的人一个个揪出来斗。

  作家协会那边斗得更凶了。名作家们全成了黑线人物。一般gān部也都扯上些问题,只有他政治上gān净,革命群众组织还选他当头头,但他也许由于家庭和经历的原故,比较沉稳,依旧那样的斯文气。他再三对我说:“要相信党,靠拢组织,注意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看准大方向,千万别跟着起哄。”不管学校里各种口号怎么有诱惑力,自己思想怎么混乱,只要一见他,立时静了,清晰了。我想,凭着我们的纯正和对党的忠诚,再大风làng也决不会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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