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城_周嘉宁【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嘉宁

  “他只在印度待了五个星期。但我想他在这儿找到了治疗方法,至少他正在那个治愈的过程中。”大奇说着,看了我一眼。

  “我们家里人向来不理解他,他是个……艺术家。”她犹豫了一会儿说,想要挑选一个更好的词语来描述。

  “呵,可不是么!”胖子呵呵大笑着附和,转而又无奈地说了句,“操。”

  “你们或许可以跟我说说他这些年的生活。你们就像是他最好的朋友。”她说。我们都有些面面相觑,甚至感到些许的羞愧和尴尬。我们没有能够成为他最好的朋友,真可惜,或许连朋友都称不上。可是谁会在乎呢,活着的人也只是想要得到一些无可名状的安慰而已。

  “他的房间里挂着一幅中国山水画,出自名画家之手,是他当时倾家dàng产买来的。他每天花很多时间对着那幅画沉思,我这样的粗人是不理解的,但谁都有自己治愈心病的方法不是么。”胖子用磕磕绊绊的英文为难地说着。说完以后一扭屁股从架子上拿下那瓶专门被保罗先生留着的茴香酒,又从冰箱里取出一桶冰块。

  “这是他在这儿最爱的酒,反正还剩小半截,大家分了吧。”他给我们每个人都倒上一些,冰块碰到酒jīng时裂开的声音真是久违。

  “他写过很多诗。”大奇说。

  “是啊。他很爱写诗,在他去参军前,他在大学里念到文学硕士。”他妹妹轻描淡写地带过一句,她大概以为我们真的对他也是那么了解。我们又互相望了一眼,几乎要就此沉默下来。然后大奇接上话题,继续说起他在杂志上发表过的那些评论文章。

  趁他说话的间歇,我点了根烟,走神地望向窗外。外面几近漆黑,只有两盏路灯闪着微弱的光芒。我才意识到今天对面电影院的霓虹灯没有亮。然后我发现并不是灯没有亮,而是被整个拆掉了,连带着那块挂在那儿不知道多少年的招牌也被一并拆去,空剩下两面墙上过期的电影海报。售票窗口外面堆着些碎砖石块,里面黑dòngdòng的什么都没有。

  “昨天拆掉了,听说要开个夜总会。”胖子凑过来小声说,耸耸肩。

  “哦。哦。”我有些回不过神来。过去每当咖啡馆的厕所被客人占着的时候,我们就跑去电影院里,那儿冷气十足,还能听到空dàngdàng的放映大厅里传来的念白或者音乐声。后来就算厕所空着,微微也喜欢跑去那里,她从咖啡馆一路小跑地穿过马路,有时候还问售票处的小妞兑换点零钱。她在里面待很长时间,若是我们这儿生意清淡,她就gān脆看上小半场电影,然后才流连忘返地出来,站在马路对面抽根烟。我仿佛还能想像她的模样,她踩着凉鞋,对着咖啡馆落地玻璃窗的倒影拉扯一下自己的衣服,再把头发揉揉乱。好像从来不知道我们就在这儿,就坐在这个位置上,看着她。

  等我再次被拉回到他们对话中去的时候,保罗先生的妹妹正用热切的眼神望着我。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编不出完整的句子来形容不存在的友情。

  “我记得他有过一个女朋友。”我这么说,然后求助般地看看大奇与胖子。他们鼓励地看着我,大概觉得这倒像是个好故事的开场。可能他们不记得了,或者他们从来不曾注意到。

  那也是很多年前,我尚在咖啡馆工作的时候。有一段日子保罗先生突然消失了几天,直到有一天晚上,外面下很大的雨,我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天的生意格外好,电影院散场以后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把很多人滞留在咖啡馆。这儿人声鼎沸,好像这片刻等待的时光是恩赐的,人们大声聊天,喝啤酒,嚼刚刚炸出来的薯条,喇叭里播放着明亮的雷鬼音乐。然后电影院的霓虹灯暗下来,我看到最后走出来的人竟然是保罗先生,他的身边有一个女人。我隔着玻璃注视着他们,保罗先生撑开一把雨伞,他们俩靠得很近,他搂着她的肩膀。然后他们在咖啡馆门口停了一会儿,向里张望着,保罗先生对她说着什么,我想他大概是被里面的热闹吓坏了,终究没有进来。

  而我瞥了一眼伞底下的那个女人,她穿着双闪闪发光的高跟凉鞋,皮肤黝黑,有只肥硕的屁股,眼神飘忽不定,头发油腻地披在肩膀上,像是那种在洗头店里常常能遇见的。总之一无是处,完全只会是保罗先生日后给别人留下的一个笑柄。而如果这个女人在当时就知道身边这位美国人日后会因为贫穷而死,她一定当场就会抛弃他。只有他会把这样一个女人搂在身边,毫无审美,却满怀柔情。

  “她是怎么样的?”保罗先生的妹妹问,她身体向前倾了倾。我才注意到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此刻看起来饱含着温柔与悲伤。

  “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女人。”我低声说。她以及他们显然都还在等着我把故事说下去,可是没有了,我没有要说的故事。我们尴尬地沉默着,我只能低头不再看他们,一口把杯子里味道浓烈的茴香酒喝完。

  “你为什么叫他保罗先生?”她问。

  “可能就是些同事间的玩笑吧。”我说。只有我跟微微两个人是这样叫他的,我们常常给客人们起些类似的绰号,像是香蕉奶昔先生,酸huáng瓜先生,以此区分他们对于食物的喜好。保罗先生其实没有什么喜好,他对食物说不上有多大的兴趣,他对整个外部世界其实都没有兴趣。所以现在他死了,我们谁都不感到惊奇。

  接着他们不得不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好让这个夜晚不要结束得那么突兀。有时候大奇望着我,有时候他又扭头望着窗外,而窗外只是无法逆转的时间。今天虽然是周末,但是竟然完全没有客人,像是一切都要结束了。

  我们再次陪着胖子打烊,他要带着保罗先生的妹妹去他的家里收拾些遗物。我们站在电影院的残骸前告别,路灯的光晕打在胖子脸上,映出两个深深的黑眼圈。他已经走出几步去,又拍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朝我径直走来,从口袋里掏出张小纸条来塞到我鼻子底下。

  “微微的电话号码。前几天在店里遇见她一个前同事,但是她又辞职了。我打过,能打通,但是没有人接。这家伙!”胖子说着又掉转头走了,他腆着肚子,显然为自己小小的善举而得意万分。

  而我把纸条对折,再对折,塞进裙子口袋,走了两步觉得不好。再把它拿出来,摊开,揉揉平,看一眼上面潦草的字迹,惟恐一不小心它们就会不见。想了想,再对折一次,重新摆回口袋,把拉链拉拉好,又从外面轻轻按了两下。

  而这会儿,又只剩下我与大奇,我们并行了一段路以后,我打算回家。于是我们在路口停下来,不远处被红灯阻隔着的地方亮着许多绿色空车顶灯。我有些不安地把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再移回来。

  “你觉得我是你什么人?”他突然问我,我看看他,他笑嘻嘻的。

  “男人?”我想了想,憋出个模棱两可的词语。

  “很好,既色情又是临时的。”他说得有些郁郁,像是在指责我语气里的冷酷。我们都望着那个几乎快要闪烁起来的红灯,无法辨别心里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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