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作品精选_冯骥才【完结】(103)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骥才

  谁料到城镇化làngcháo竟会像海啸一般卷地而来。在这迅猛的、急切的、愈演 愈烈的làngcháo中,是平房改造,并村,土地置换,农民迁徙到城镇,丢弃农具, 卖掉牲畜,入住楼房,彻底告别农耕,然后是用推土机夷平村落……那么,原 先村落中那些历史记忆、生活习俗、种种民间文化呢?一定是随风而去,dàng然 无存。

  这是数千年农耕文化从未遇过的一种“突然死亡”。农村没了,文化何有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无皮之毛,焉能久存?

  刚刚整理好的非遗,又面临危机。何止危机,一下子就jī飞蛋打了。

  那么原先由政府相关部门确定下来的古村落呢?

  只剩下一条存在的理由:可资旅游。很少有人把它作为一种历史见证和文 化财富留着它,更很少有人把它作为文化载体留着它;只把它作为景点。我们 的文化只有作为商业的景点——卖点才有生路,可悲!

  不久前,我挺身弄险,纵入到晋中太行山深处,惊奇地发现连那些身处悬 崖绝壁上一个个小山村,也正在被“腾笼换鸟”,改作赚钱的景区。这里的原 住民都被想方设法搬迁到县城陌生的楼群里,谁去想那些山村是他们世世代代 建造的家园,里边还有他们的文化记忆、祖先崇拜与生活情感?然而即便如此 ,这种被改造为旅游景区的古村落,毕竟有一种物质性的文化空壳留在那里。 至于那些被城镇化扫却的村落,则是从地球上gāngān净净地抹去。半年前,我还 担心那个新兴起来的口号“旧村改造”会对古村落构成伤害。就像当年的“旧 城改造”,致使城市失忆和千城一面。

  然而,更“绝情”的临终抢救是医学用语,但在文化上却是一个刚刚冒出 来的新词儿,这表明我们的文化遗产又遇到了新麻烦。

  城镇化来了!对于非遗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连根拔,一种连锅端,一种断 子绝孙式的毁灭。

  城镇化与城市化是世界性cháo流,大势所趋,谁能阻遏?只怪我们的现代化 是从文革进入改革,是一种急转弯,没有任何文化准备,甚至还没来得及把自 己身边极具遗产价值的民间文化当做文化,就已濒危、瓦解、剧变,甚至成为 社会转型与生活更迭的牺牲品。

  对于我们,不论什么再好的东西,只要后边加一个“化”,就会成为一股 风,并渐渐发展为飓风。如果官员们急功近利的政绩诉求和资本的狂想再参与 进来,城镇化就会加速和变味,甚至进入非理性。

  此刻,在我的身边出现了非常典型的一例,就是本文的主角——杨柳青历 史上著名的画乡“南乡三十六村”,突然之间成了城镇化的目标。数月之内, 这些画乡所有原住民都要搬出。生活了数百年的家园连同田畴水洼,将被推得 一马平川,连祖坟也要迁走。昔时这一片“家家能点染,户户善丹青”的神奇 的画乡,将永远不复存在。它失去的不仅是最后的文化生态,连记忆也将无处 可寻。

  我们刚刚结束了为期九年的中国木版年画的抢救、挖掘、整理和重点保护 的工作,才要喘一口气,缓一口气,但转眼间它们再陷危机,而且远比十年前 严重得多,紧迫得多。十年前是濒危,这一次是覆灭。

  我说过,积极的应对永远是当代文化人的行动姿态。我决定把它作为“个 案”,作为城镇化带给民间文化遗产新一轮破坏的范例,进行档案化的记录。 同时,重新使用十五年前在天津老城和估衣街大举拆迁之前所采用过的方式, 即紧急抢救性的调查与存录。这一次还要加入多年来文化抢救积累的经验,动 用“视觉人类学”和“口述史”的方法,对南乡三十六村两个重点对象——宫 庄子的缸鱼艺人王学勤和南赵庄义成永画店进行最后一次文化打捞。我把这种 抢在它消失之前进行的针对性极qiáng的文化抢救称之为:临终抢救。

  我们迅速深入村庄,兵分三路:研究人员去做传承人与村民的口述挖掘; 摄影人员用镜头寻找与收集一切有价值的信息,并记录下这些画乡消失前视觉 的全过程;博物馆工作人员则去整体搬迁年画艺人王学勤特有的农耕时代的原 生态的画室。

  通过这两三个月紧张的工作,基本完成了既定的目标。我们已拥有一份关 于南赵庄义成永画店较为详尽的材料。这些材料有血有肉填补了杨柳青画店史 的空白;而在宫庄子一份古代契约书上发现的能够见证该地画业明确的历史纪 年,应是此次“临终抢救”重要的文献性收获。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我们亲历 了中国城镇化背景下农耕文化所面临的断裂性破坏的严峻的现实。面对它,我 们在冷静地思考——将采用何种方法使我们一直为之努力来保证文化传承的工 作继续下去。

  应该说,这是我们面对迎面扑来的城镇化làngcháo第一次紧急的出动。这不是 被动和无奈之举,而是一种积极的应对。对于历史生命,如果你不能延续它, 你一定要记录它。因为,历史是养育今天的文明之母。如果我们没了历史文明 ——我们是谁?

  第67章 谁能万里一身行

  昨天,摄影家郑云峰跑到天津来,见面二话没说,就把一本又厚又沉的画 册像一块大石板压到我怀里。封面赫然印着沈鹏先生题写的三个苍劲的字:“ 三江源”。

  夏天里,我在天津大学北洋美术馆为郑云峰先生举办“拥抱母亲河”摄影 展时,他说马上就要出版这部凝聚他二十多年心血的大书,跟着又说他还要跑 一趟huáng河的中下游,把huáng河拍完整了。gān事的人总是不满足自己gān过的事,总 是叫你的目光盯在他正在全神贯注的明天的事情上。

  在他的摄影展上,郑云峰感动了天津大学年轻的学子们。谁肯一个人拿出 全部家财买一条船,抱着一台相机在长江里漂流整整二十年,并爬遍长江两岸 大大小小所有的山,拍摄下这伟大的自然和人文生命每一个动人的细节?不单其 艰辛匪夷所思,最难熬的是独自一人终岁行走在山川之间的孤寂。他为了什么 ——为了在长江截流蓄水前留下这条养育了中华民族的母亲河真正的容颜,为 了给李白杜甫等历代诗人曾经讴歌过的这条大江留下一份完整的视觉“备忘录 ”。多疯狂的想法。但郑云峰实实在在地完成了。他以几十万张照片挽留住长 江亘古以来的生命形象。为此,我在他的摄影展开幕式讲道:“这原本不是个 人的事,却叫他一个人默默却心甘情愿地承担了。我们天天叫嚷着要张扬自我 ,那么谁来张扬我们的山河、我们文化的民族?”

  提起郑云峰,自然还会联想到最早发现“老房子”之美的李玉祥。他也是 一位摄影家,是三联书店的特聘编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他推出一大套摄影 图书《老房子》时,全国正在进行翻天覆地的“旧城改造”。李玉祥却执拗地 叫人们向那些正在被扫dàng的城市遗产投去依恋的目光。二十一世纪初凤凰电视 台要拍一部电视片“追寻远去的家园”,计划从南到北穿过数百个各个地域最 具经典意义的古村落。凤凰电视台想请我做“向导”,可是我当时正忙着启动 多项民间文化遗产的普查,便推荐李玉祥。我说:“跑过中国古村落最多的人 是李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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