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花_冯德英【完结】(16)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德英

  第十四章

  晚上,山河村正在开村民大会,动员大家自动借出粮食、地瓜gān,救济缺吃户,区通信员小王送来上级的紧急通知,要一位主要负责gān部带着五辆小车、七匹壮实的牲口,立即赶到转运站,有重要军用品急运。   接到通知,曹振德把工作jiāo给村长江合和江水山他们,就连夜率领民工、车辆和牲口出发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人们开始响应昨晚村民大会的号召,自动地把能省下的吃食向小学里送。对几家富农,gān部们按照他们的家庭情况,分配了数字,以政府的名义征借。   江水山和江合领着chūn玲等几个gān部、积极分子,在学校院子里负责收下人们的东西,开借条,写明秋收后负责如数归还实物。   来的人真不少,渐渐地大门口形成一条长长的队伍。有的人提着一篮地瓜gān,有的端着一瓢粗粮,还有的捧着一罐面……人们顺序过完秤,把东西分类倒进几个大囤子和面缸里。   人群不停地流过,东西向囤子、缸里倒着。有好些人都不要借条收据,他们说棗“这末点东西,谁吃了不一样?俺是没有多的啊!”“咱们贫雇农不能忘本,好坏塞满肚子就行,有多大劲使多大劲!”   “象指导员说的,要有革命的志气!勒紧腰带熬过这一关,争取全国解放!”   “是呀!俺军属更盼革命早成功,亲人好回家。唉,我男人出去一年多啦,音信全无,谁知是死是活。”王镯子的声音从高到低,说着说着擦起眼睛来了。她抱着一小罐玉米面,凑到村长跟前:“村长大叔!我刚从磨上拿下来的,本来是三天的饭……好,军属该吃苦在先,我献出去啦!”江合被她的作为感动了,说:“你就拿回去吧,不要借啦!”“不,我非借不可,咱该起模范!”王镯子响亮地叫道,眼睛向人们扫了一下。她又装着亲近地问chūn玲道,“妹,你爹怎么没来?”   “俺爹出差啦。”chūn玲看她一眼。   “我是说你婆家的爹棗俺大舅呀!”王镯子吃吃地笑起来。   “他,”chūn玲的脸泛红了,“我听淑娴说,他答应借出一些吃的,不知为什么还没来。”   “哈,他准会来。俺舅顽固是顽固,可是架不住咱们这些进步的亲戚。你动员他不听,我再去使把劲。”王镯子笑呵呵地说,见chūn玲转身忙去了,就狠狠盯她一眼。“共产党的丫头,你有能耐就去使吧!我是去向老东山使劲啦,可是和你使的两道劲。”她心里骂着走了。   江合看着jiāo来的东西,摇头叹息道:“唉,就这末一点点,这能管什么用?”   chūn玲闪着大眼睛望着送东西的人群,说:“大都是些穷苦人,有家底的人很少来。”她发现走上来的桂花。桂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端着个小瓢,走到chūn玲跟前,背着人悄声说:“玲妹,你看我留了这末点米,爹非bī我送来不可。他老人家身子不好,净吃菜哪能行?你说……”“我知道,”chūn玲同情地看着那一瓢小米说,“你拿回去吧,你们家还该着救济哪。”   “俺不敢,爹要生气。”桂花犹豫着。   “就说是俺们gān部叫你留下的。”chūn玲推着她。“那好。”桂花刚要迈步,忽然又停住,“俺爹他来了,你看。”   曹冷元满头流汗,打着镢头提着篓子走进门。他发现儿媳,走上来说:“嫚子,jiāo了吗?你怎么还留着?”老人发现桂花瓢里的米,有些生气了,上去抢过来,向缸里就倒。“大爷,你……”chūn玲急忙阻拦。   冷元已将米倒进去了。他又提起篓子,那里面是刚出土的新鲜土豆。他笑着说:“长得不大好,也吃了不少,好歹又刨了这末些,嘿嘿!”他又把篓子倒空了。   江水山一直没说话,对着冷元倒下的土豆和人们送来的东西,眼睛出神地瞪了好一会,接着转向人群,脸色渐渐黯淡下来,额上那三条皱纹,越来越向下压,眼睛挤小了,聚集起来的目光,qiáng烈地she出去。   一位四十多岁的人走上来,把最多有三斤的长了绿毛的霉地瓜gān向囤子里倒。玉珊姑娘生气地对旁边的人小声说:“你看孙守财,也只拿那末一丁点。他家可称得上富户,比东山大爷家有上无下,真是守财奴!”   “不要倒!”一声激怒的断喝。   孙守财一惊,把要向囤口叩的小瓢缩回来,朝喊声侧过脸。   江水山咬着牙,压抑着怒火,低沉地说:“把你的宝贝拿回去,人民政府不是向你要饭,用不着你可怜!”孙守财尴尬地摇摇头,不自然地笑笑,说:“嘿嘿,这可是你们gān部说的,不论多少都行。我家的囤子也底朝天啦。”“好啦,你走吧!”chūn玲气愤地瞪他一眼。她怕孙守财再说出不好听的来,江水山会忍受不住,甚至会打他。孙守财转向人群,举着小瓢,讨好地说:“大伙在眼前,这可是他们gān部不要。有比我qiáng的户还没露面,我姓孙的过得去吧?”他没有发现同情的脸色和怜悯的目光,低着头走了。“妈的,占革命便宜的老鼠,不能让你们这末自在!”江水山狠狠地骂道。他把村长和青妇队长叫到一边,下决心地说:“这末办,解决不了问题。那些顽固的老中农,是不会自愿借粮的。我的意见,把他们召集起来,再开会。你们看呢?”“这末做也行,”江合附和道,“反正是借他们的,也不算怎么样。”   chūn玲也点点头,又补充道:“蒋殿人呢?我看也一块叫去,说怂他。”   江水山右手一挥:“蒋殿人是反动派,不能和中农搅在一起,对他另有办法。这样吧,我去开会,你们收完东西就先分配下去。”   江合叮咛道:“水山,态度要留神。”   “我知道。”水山迈出几步,又听到chūn玲关怀地喊道:“水山哥,可别发火呀!”   水山没回头,gān脆地回答:“放心吧!”   民兵队长在村公所一直等了好半天,派去的人才把七家富裕中农找来了六家。   这六位中农家长中,五个男的,有四个是上四十岁的人,一个三十多岁;还有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婆。除去孙守财以外,其它五位都不知道来做什么,瞪着眼紧盯江水山的举动。“民兵队长,”民兵新子进来报告,“老东山大爷说他不在组织,不来开会。”   “我也不在组织,我也不开。”孙守财立刻站起来。   那老太婆急忙跟着说:“你们叫错人啦,俺哪够格在组织。”   “没错,今天专要你们三个没参加组织的来出席这个会。”江水山郑重地告诉他俩,又对新子道,“再去找找东山大爷,要他一准来。”   “好,就怕他故意躲开不在家啦。”新子说着走了。   “时候不早,不等啦。”水山从桌前的凳子上站起来。   富裕中农会议,在老东山缺席的情况下开始了。“今天找大家来,开个很重要的会。”江水山qiáng调着,以图引起与会者的重视。同时,他努力把口气放软和,虽说他心里对这几个人很是有气。   “你们知道,我们的子弟兵棗革命的部队,正和国民党反动派棗蒋介石大资本家和地主这群坏蛋在打仗。毫无疑问,反动派一定要失败,很快全中国就要解放。将来,总有那末一天,全世界所有的反动派都要给打倒!”水山脸上放着红光,抿了一下gān燥的嘴唇,继续说道,“要消灭反动派,就要有力量。不错,枪杆子由人民军队拿,路有共产党指引,可是光这些还不行,还得要有老百姓支援… ”   于是,江水山分析了目前敌我的形势,对敌斗争的残酷性,支援前线的重要性等等人民革命的道理。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他才停下来。他口渴舌gān,唾沫都没有了,却没想到去找水喝。   那个老太婆,偎在墙角的长凳上,象蹲在横木上的老母jī,头点点晃晃地打瞌睡。其余的五位也大哈欠接小哈欠,时时伸着懒腰。qiáng烈的难闻的旱烟味,把屋子充塞满了。   江水山一停下来,听讲的人们以为要完了,都提起jīng神看着他。水山走到门口,将被风chuī关上的门重新推开。   老太婆被开门声惊醒,以为散会了,刚要起身,又见江水山走回来。于是,她又跷起腿,安静地闭上了眼睛。“我说的话,你们懂了吗?”水山问道。不见回答,就指问孙守财:“你懂了吗?”   孙守财极不耐烦再听了,想早完事回家,就粗声回答:“懂啦,全懂啦!”   “懂啦。”其他人随声附和。   “你呢,大妈?”水山指着老太婆,发现她在打盹,大声喝道,“你怎么睡啦!”   老太婆猛地醒转,身子一颤,后脑勺嘣的一声撞在墙上。见江水山瞪着她,不知所措地说:“怎么啦,什么事?”“问你听懂没有。”那三十几岁的人告诉她。   老太婆立时满脸堆笑:“懂啦,一点不错,不错!”“好,”水山回到桌前坐下,“明白革命道理就好办。告诉大家,今天这个会,还是昨晚村民大会说过的事,动员你们把吃不了的粮食借出一些,帮助缺吃的人家度荒。”   富裕中农们都紧张起来,互相对看一霎,身子立时都矮下半截,一个比一个用劲地把头向下垂,象是在比赛谁的头离地面近似的。老太婆的睡意早飞逝了,眼睛瞪得象铜钱一样圆。   水山继续说:“道理不用再讲了,咱们是老解放区,打过鬼子,都有认识。现在咱们正艰苦,大家齐心协力,把革命进行到底,在全中国实现共产主义社会。嗬!到那时候哇,粮食有的是,光大米白面也吃不完… 好吧,你们自己报吧,尽着力量借吧!谁先报?”   屋里和没有人一样沉寂。水山耐心地等待着,重复地说道:“好好想想,算算能借出多少,想好就报。谁要说?”那个三十几岁的人直起腰,试探地问:“民兵队长,到秋天一准还吗?”   “一粒少不了!”民兵队长确切地保证,“借条盖村政府的公章,借多少还多少,少一两由政府负责。”   “那好吧,”他下了很大决心说,“我借出六十斤苞米。”水山劝道:“大哥,你家这几年打的粮不少,留在家里招老鼠,放着占地方;为打反动派,多借些吧!”   他迟疑了一下,狠了狠心:“再加上五十斤豆子吧!”“你这人就算小账,”水山忍着性子说服,“再多借点吧,困难人家那末多,咱们能眼看着挨饿不管?天下穷人是一家,你再好好想想。”   他又咬了咬牙,增加上二百斤地瓜gān;这样三番五次地加,最后答应借出三百五十斤粗粮,五百斤地瓜gān。“好,你回家把东西送到学校去,人手不够找村长帮忙,他们会给你开借条。”水山比较满意对方的行为。送他走后,又有两位老中农讨价还价地借出一些走了。   屋里还剩下孙守财、老太婆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你们三个想好没有?”江水山耐心地说道,“应该学他们三位的样子,懂得了打反动派的道理和借粮食的重要性,就该马上行动,对吧?”   “民兵队长,今天开的是什么会?”孙守财气势汹汹地问。“富裕中农会。”江水山回答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你… ”   “既是中农会,老东山为么可以不来?偏偏瞅上俺们这几家啦?”孙守财要给民兵队长小鞋穿了。   老头子紧跟上说:“对啊,他家比我不差些,他能不开会,我也不开!   “对着哩,我老糊涂啦!”老太婆惟恐落了后,“村公所是重地,俺不够格来开会。”   “你们胡说些什么!”水山大声吼道,“你们亲眼看着我派人去叫他了,他不会不来,先管你们自己的事吧!借多少?快点想好!”   新子走来了,满脸不高兴地说:“我在疃后见着东山大爷,叫他来开会,他说家里牲口栏的粪堆满了,不收拾不行。我再叫他,他怎么也不理,头也不回地走了。真气人!”“这末顽固的家伙!”民兵队长气愤地说,“你去告诉他,这个会他非来开不可,这是政府的命令!”   “给他下命令还差不多,把他要自愿的词堵回去,他不敢违抗命令。”新子应着向外走。   江水山怔了一会,压下火气,又赶出门外,对他小声吩咐道:   “中农,是团结对象;开会动员借粮,是自愿的事。你还是和他多讲讲道理,别来硬的啦。”   “唉,就怕他不听……好吧!”新子走了。   江水山回到屋里,盯着孙守财、老头子和老太婆,等待他们开口。   时间慢慢地滑过去。这三位富裕中农一动不动,看样子要展开静坐竞赛。   江水山一次次努力吞回冲到嘴边的言语,但他毕竟赛不过富裕中农们的沉默jīng神,不得不开口了:“守财叔,你想好没有?”   孙守财抬起头,横视他一眼,说:“我不是拿过,你们不要吗?”   “你拿的什么?那一小瓢烂地瓜gān吗?”水山生气了。“多的没有。”孙守财发誓道。   “民兵队长,我家也是空的啊!”那老头子也开腔了,做出一副可怜相,“开chūn以来,全家就吃山菜,一粒粮也没啦!”老太婆急忙接上来:“可不是么,我家的老鼠都饿跑啦!俺媳妇带孩子也没点粮米沾口,净吃粗糠野菜,瘦得象麻秆一样,皮包骨头,一点奶水也没有。最可怜是我那小孙子,没奶吃,又没东西喂,吃口菜哇的一声吐出来,吃一口哇的一声吐出来,净是啼哭,把人心疼得啊,真不知咋办好!天老爷呀,这可怎么好呀!”说着说着,她用那宽阔的大衣袖遮住脸面,算是流泪了。   “这末说,你们还要政府救济啦?”民兵队长的脸色灰暗下来,眉头蹙起。   “那敢仔好啦!”老太婆听出了话里的意思,赶紧借题发挥说,“咱人民政府真是青天,就知道关怀百姓……”“住你的嘴吧!”水山激怒起来,“说gān脆点,你们借不借?”“没有,上哪去搞啊?”老头子摊开手。   “是啊,要去偷,政府还不依哪!”老太婆满腹苦衷。孙守财又反攻了,怒冲冲地说:“江水山!共产党办事讲的是个公道,老东山家的粮食不比我少,你怎么不叫他借?”   “是啊,他比我也不差些!”老头子紧跟上来。“这末说,你们承认有粮啦!”水山站起来,“东山大爷也要借,一会他就来。”   “哼,别说好听的!人家老东山的儿媳妇chūn玲,是个青妇队长,又是指导员的闺女。有一家当官的亲戚,不用借啦!”老太婆也开火了。   “你造谣!”江水山厉声反驳她;但当他看见新子一人悻悻地跑了进来,就顾不得老太婆了,不等对方开口就问:“他还不肯来?”   新子忿忿地说:“我给他讲道理,他闭着眼听着。末了我问他来不来,他问是自愿吗,我说是。他说他不自愿!我再怎么说他也不理睬啦!诸葛亮难请,三次也行了,可老东山……”   “你就这末老实,不能说是政府的命令,非来不可!”民兵队长怒不可遏地说。   新子道:“你不是不叫动命令,对中农要团结,要说服吗?”   “这……”江水山的嘴张了两张,说不上来了。那孙守财舒了口气,掏出烟袋,冷冷地说:“毕竟是人家老东山见多识广,懂得政策!嘿嘿,行!民兵队长,俺们都是老中农,一律的待遇,政府对待老东山怎么样,也该对我怎么样,省得人家闲话政府不公平,不错吧?”“不错。我老糊涂,不知咋办,就看老东山的作为,他怎么办,我怎么办。”那老头子说,脸上露出宽慰的笑容。“就是的。”老太婆笑逐颜开了,“政府不是要学样子吗?老东山就是俺们的样子,学他,俺错不了。”   如此一来,会场上的气氛变了,三位老中农轻轻松松,占了上风。江水山感到压抑的痛苦,心里直恨老东山。他要马上去找老东山,却又被这几个中农的神气所激怒。他又改变了主意,冲他们说:“不要拿老东山做挡箭牌!你们说自己的,到底借多少粮食出来?快!”   “民兵队长!”孙守财猛烈地反抗起来,“难道说,老东山是指导员的亲家,你的同宗同族,就真拉起私情来啊?”“你胡说,谁拉私情!”新子大怒。   “不拉最好!实对你们说,我姓孙的家里粮食有,要借也不难,你能说动老东山,他肯借出一斗,我借十升。要不,一粒也别想!”孙守财说着磕掉烟灰,扭身向里边走。老头子接口道:“我也是这个主意。”和孙守财站到一起了。   老太婆边向那两位同伴跑着靠拢边说:“我早这末想了。”“你们……”江水山盯着那三位挨在一起的富裕中农,气得满脸发紫,奋力将想要骂出来的言语压了下去,说,“好吧,你们在这等着,老东山来了再继续开会。”   “行!”孙守财沉着地应道,“不过天响了你找不来,我可要回家去吃饭。耽误了生产,政府也不依。”   江水山刚走出门,新子悄声对他说:“老东山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死活不出门,也不能动手拖,那可怎么办?”“嗯……”民兵队长停住了,想了一刹,回头向屋里叫道:“走!你们三个一块去。”   “上哪去?”三位中农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六只眼睛都惊圆了。   “开会!”民兵队长不容分辩地说,“会场改在老东山家里。”   老东山在狗吠声中不耐烦地开了大门。他的眼睛象闭着,其实他把门外的四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并且马上判断出来人的用意。他有点懊丧棗开门开错了。现在,为首的一人已经跨进了门槛,他想给对方来个闭门羹也晚了,只得让他们进了院子。   江水山为老东山预备着满肚子怒火,可是刚才在门外等着开门的当儿,被门框上的那块显眼的“军属光荣”牌抑制了一下。他招呼另外三位老中农坐到院子石条上,自己仍旧站着,向老东山和蔼地问道:“大爷,家里的人都不在?”“嗯,都有事去啦。”老东山闷声地回答,心里暗骂:“混帐小子装成好面色,想打听我侄女。作别想好事!”“听说你在家拾掇牲口栏,完了吗?”水山关心地打量了牲口棚一眼。   “完啦!”老东山没好气地说,背对江水山坐在小板凳上,心想:“你水山不用对我这末客气,给我磕头我也不会把侄女给你,想占我的房产……哼!huáng鼠láng给jī拜年……”“好。大爷,刚才请你去村公所开会,听说你没工夫,就到你这里来开。”水山提高了声音,“现在就继续开咱们的会。开会为救济缺吃户。我们的革命正处在紧要时期,为了巩固解放区,消灭反动派,支援解放大军……”接着,民兵队长又将在村政府讲过的道理重复了一遍,最后问老东山:“大爷,懂了吧?”   “不错。”老东山闭眼抽烟,安静地听完,简练地回答。“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是借粮吗?”   “对!你借多少?”   “自愿吗?”   “完全出于自愿!为打反动派,这是不用qiáng迫的。大爷,你是军属,一定能带个头,给他们这几个做个榜样。”   “我不自愿。”老东山泰然自若,平声静气地说。“我也不自愿。”   “我也不自愿。”   “我也不自愿。”   象放连珠pào一样,孙守财、老头子、老太婆,一声比一声高地跟着说道。   江水山用力吞下口唾沫,克制着冲心而起的怒火,说:“我问你们,你们家的粮食是哪来的?”   “自己流汗挣来的。”老东山理直气壮。   孙守财提高嗓子:“民兵队长!咱可不是地主富农,没压迫、剥削人!”   “要是地主阶级,也不和你们讲这些道理。”江水山气愤地挥了一下右臂,“粮食,你们自己挣的?哼,要是没有共产党、人民军队打走日本鬼子,消灭反动派,你们能过得安稳吗?啊!”   “这个不假。”老东山承认道,“我没反对过人民政府,叫gān什么gān什么,jiāo公粮少一点也补上,我儿子也参了军。”“好,算有认识。”水山缓和地说,“现在,政府要解决缺吃人家的困难,请大家帮帮忙,这有什么不好?来,大爷,你借多少?”   “自愿吗?”老东山顺口就问。   “自愿。”   “我不自愿。”老东山站起了身。   其他三位也都跟着站起来要走。   江水山盯着他们,脸色煞白,厉声喝道:“上哪去?回来!”   富裕中农们象听到立正口令一般,齐齐地停住。“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家伙!”江水山激怒得嗓子有些发沙,挥着紧握的拳头,“脑袋是石头做的,不砸不开!多少人在前方流血牺牲,去进行革命,打得日本鬼子完蛋,反动派灭亡,你们却把儿女留在家,养着肥牛,买下好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一个个吃得肥头胖脑。现在人民有困难,叫你们借出点吃的来都不愿意,你们还想gān什么!啊?说呀,顽固不化的中农们!”   老太婆瞧着江水山腰间的手枪,吓得躲到老头子身后。孙守财和老头子紧张地望着江水山。老东山依然神态沉着,眼睛还是半闭着。昨天晚上开过动员会,淑娴回家劝过老东山,要他借出一些粮食。老东山本来不予理会,但是转念一想,好几年前的地瓜gān再不用,就变坏不能吃了。他原来打算用它喂猪,可要是现在借出去,秋天别人还新的,倒是很合算。另外还有几百斤因为价钱不高而没卖出去的陈玉米,不吃也要发糠。为此,他就答应了。然而,今早上他出去拾了一趟粪,回来就变了卦。淑娴问他为什么,他只是说不自愿。这是王镯子使的坏。她在村头上告诉老东山,听人说前线很吃紧,国民党不久就要过来了。老东山对王镯子的话是不轻易相信的。上次她说参军是去苏联就是假的,但对国民党是不是能打过来,他在心中早有顾虑;加上外甥女这一说,他就又采取以防万一的做法。老东山心想,反正是自愿的事,何必去多管?就老老实实留着自己的陈旧东西吧,不去贪心秋天别人还新的了。老东山拿定了主意,根本听不进江水山的大道理。他心里不慌不忙,稳重自若:反正是要自愿。   见中农们不动了,江水山接上说:“人民政府哪次说过谎?到秋天一定还。借条上都给你们盖政府的大印,政府保证有借有还。”   老东山哼了声说:“有它保险吗?”   “保险!”水山响亮地回答。   “怕只怕,到秋天借条就不好使了!”   “你说什么?”水山的眉毛扬了起来。   孙守财赞同老东山说:“我也是这个意思,谁敢担保中央军打不进来… ”   “混蛋!”江水山咆哮起来,脸色发青,抢上去抓住老东山胸前的衣襟。他马上又松开手,去抓手枪柄,“你们这些反… ”   “江水山!我是中农!”老东山的眼睛大瞪,后脑勺的小辫子在颤抖,紧张地呼喊道。   江水山抽枪的手突然停住,他身子晃了一下,依在墙上,急促地喘息过一会,他平静一些,愤怒地斥道:“富裕中农,你们这些守财奴!害怕变天呀!妈的,都和你们几个家伙一样,不用说国民党反动派早来啦,日本鬼子也早把中国吞了!呸,我们中国不都是你们!我们的人多得很!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家伙放明白点,只有跟着共产党才有出路!我们的大印不保险?岂有此理!过不了多少天,人民政府的印在全中国都管用!一句话,你们到底借不借粮?”   “我不自愿!”老东山把手一摆,转身向屋里走。其余三位朝大门迈步。   江水山怒喝一声:“站住!”   四位老中农又整齐地立住。   老东山扭着脖子,恼怒地质问:“江水山!你要gān什么?”“我要借粮!”江水山走上前。   “共产党可不许qiáng迫!”老东山警告道。   江水山嘴唇发乌,怒焰炙烧着心胸,咬着牙说:“共产党不qiáng迫好人,对反动派还动枪杆子!”   “我是反动派?”老东山进攻了。   “我们是中农!”其余三位象是在合唱,异口同声。“我才没动枪。”江水山摸了一下腰间的手枪,“明白告诉你们,不答应借粮,这个会就一直开下去,永远不散!”富裕中农们面面相觑。老东山抗议道:“江水山,你犯法!”“我们要告你的状!”其余三位又应和着。   “有什么罪我江水山担当,粮食非借不可!”江水山断然地回答。   新子跑进来,说村长叫水山有事。   富裕中农们舒了口气,这下可解围了。   但是,民兵队长更加严厉的措施又下来了。江水山大声地说:“限你们在晌饭之前想好,不然,派民兵到你们每家去检查。”   “啊!”老东山和三位老中农都大惊失色地叫起来。   新子拍了一下大枪,说:“我在这守着他们吧?”“不用守,看他们谁敢违抗政府的法令!走!”江水山带着新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天哪,我的命啊!”老太婆嚎起来,见江水山走远,她愤恨地诅咒道,“伤天良的江水山!怪不得老天爷叫你缺只胳膊,你这末狠心折腾人,叫你有媳妇生出孩子也少只胳膊!”老东山忿忿地说:“生孩子?他那样的东西,谁给他个媳妇!”   “东山哥,”孙守财向老东山祈求道,“你带个头,我们就是不借,谅他江水山也不敢qiáng迫。”   “敢,他敢!”老东山无可奈何地悲愤地说,“政府,法令… ”他冲着墙外的菜园方向太声吼道:“儒修家的!找你男人回来,找淑娴… ”   孙守财、老头子、老太婆一齐关注地询问:“你要怎么着?”“借,借粮!”   江水山来到学校,chūn玲兴奋地告诉他:“水山哥,发现蒋殿人的鬼啦!”   “啊!”水山警惕起来。   “你再说一遍吧,大爷。”chūn玲对旁边的冷元说。“是这末回事。”曹冷元说道,“我在蒋殿人家扛了大半辈子活,还不知道他的底细吗?他打的粮食是卖得多,可剩下的也不少。我听你们的吩咐,老留这上面的心。方才我下地回来,走在蒋殿人南场上,见一大堆jī在草垛那吃得正欢。我寻思:怪呀!那垛草有年岁了,哪来的粮米?走过去一看,草边上撒了不少麦粒。我用手向里一扒,那些草有人才动过,越往里麦粒越多。那草捆子都是虚掩的,不用费力人就进得去。我寻思不好随便动,就把麦粒拣了些,又重新把草捆放好。你们看,这不是陈麦粒是什么?”   江水山看着老人手里的麦粒,气愤地说:“这老滑头,鬼把戏真刁!”   “水山,咱们去草垛里扒吧!”江合提议道。   民兵队长摇摇头:“不,这末办便宜了反动派!他一定不止这一个dòng。”他拍了下手枪,“老混蛋,这次再叫你嘴硬!村长在这收粮分粮;青妇队长!走,咱们去和蒋殿人理论。”   江水山和chūn玲走后不久,那四家富裕中农,先后挑着粮食、地瓜gān找来了。他们有的搬了几趟,四家总共借出一千五百多斤粮食,三千多斤地瓜gān子。   江合惊喜异常,心里赞道:“到底是穿过军装的人,水山真有两下子!”他很客气地给他们一一打了收据。   老东山领着大儿子儒修,孙守财和弟弟两个,都一句话没说,接过收条扭着脖子就走。   那老头子迟疑着;老太婆胆怯地问:“村长,还去俺家检查吗?”   “检查什么?”江合有些奇怪。   老太婆还想唠叨几句,见老头子转身走了,她也慌忙领着儿子走回家去。   “找几个民兵。”江水山走到街口,停住了脚步。“水山哥,要动武吗?”chūn玲一惊。   “说不定。”江水山皱起眉,“蒋殿人是笑面虎,光软的不行,必要时要动武。刚才对那几个自私自利的家伙没出上气,遇到反动派捣乱,可不客气!”   chūn玲觉得有理,就跑着叫人去了。   村里的青年民兵早就不多了,有几个又跟着指导员出发了,年岁大点的下地还没回来吃午饭。chūn玲把夜盲的新子和玉珊姑娘找了来。   “都武装起来!”江水山吩咐道,“到时一切听我的命令。”   新子背着大枪,把手榴弹给了玉珊一个。chūn玲回家把父亲的大枪背上肩。他们走到半路,碰到扛着锄头背着野菜篓的明轩和明生。   “真棒,人民的武装!”明轩赞叹道,“玲姐,你们上哪去?”   “有点事。你俩快回家吧,饭在锅里。”chūn玲吩咐道。明生瞪着眼睛看一霎,说:“不对,姐你哄人。你要去当兵,我也去!”   “哪里去当兵?”chūn玲笑着,“是去工作。”   “水山哥,你说?”明生望着江水山。   “打反动派。”   “上战场?”明生追一句。   “是啊。”   明生放下野菜篓子,拉着chūn玲的胳膊,着急地说:“姐,你去,我也去!领着我… ”   “哎呀,看你急的!”chūn玲安慰他,“不是上前方。”“不,水山哥不哄人。姐,你走了,丢我在家,我不gān!我也去打反动派!”明生急哭了。   “嗳呀,明生!离姐就不活了?你可真有出息!”玉珊笑着说,“俺们是去向地主算账呀,傻孩子!再哭我不要你当广播员啦!”   “你还不知道水山哥的脾气?他不是管什么工作都叫打反动派吗?”chūn玲看一眼水山。   “对啦!”明生含着泪笑了,“玉珊姐,我不哭,没哭,还要我吧!要我,啊?”   “真不害羞,一时哭一时笑,咱可不敢要你。”尖嘴闺女逗弄他,“到时广播着胜利消息,你哇一声哭了可不糟啦!”“姐,你给求个情!”明生求助。   “好,你玉珊姐要你,一准要。”chūn玲说,“你们回家吃饭吧,gān一上午活,肚子叫啦!”   “没叫,姐!你听听。”明生挺着肚子。   “我听到啦,刚叫过。”chūn玲把菜篓给他往胳膊上套好,“快回家吧!”   “那好,我送回菜再来。”明生飞快地跑了。   弟弟刚走,哥哥又上来了。明轩把锄头和枪一样贴身竖着,朝水山大声喊道:“报告队长!儿童团长能参加战斗吗?”江水山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赞叹道:“好小伙子,够劲!回家武装起来,目标,地主蒋殿人家!”   “是!”明轩向后转,箭一般地奔出去。   这弟兄俩可够快的,江水山他们刚进蒋殿人的胡同口,他们已喘吁吁地赶上来了。   明轩扛着红缨枪。明生跑到就嚷:“姐,你们都有枪,我呢?”他张开两只空手。   新子掏出颗手榴弹给他。chūn玲忙说:“这可不能闹着玩… ”可是仔细一看,她就放了心。   明生兴奋地接过手榴弹,又晃着叫道:“怎么这手榴弹这末轻呀?哎,和玉珊姐的也不一样。”   “你小,重的扔不远。你那个打起来,比我的还响。”尖嘴闺女毕竟会说话。   明生把线绳裤腰带解下来束在外面腰上,将练习用的木头手榴弹学着水山别手枪的样子插在身前。他一手抓着手榴弹的柄,一手提着裤子,雄赳赳地跟在人们的最后头。蒋殿人闻声抬起头,望着进来的武装人员一时呆住了,但很快以满脸笑纹掩盖了惊惧的神色。他客气而亲热地招呼道:“啊,水山来啦!还有青妇队长… 快进屋坐吧!”   江水山跨过门槛,chūn玲几个堵住门口。水山扫了蒋殿人一眼,说:“我们来有公事。”   “啊,gān儿子,真希罕哪!水山,有事坐下说吧!”蒋殿人的胖老婆从里间迎出来,“水山哪,你妈好吗?唉,这些天也没去看看老妹子,真想啊!”   胖老婆话音刚落,蒋殿人立刻接上道:“是啊,水山他妈的身子,就为水山他爹的死闹坏的。唉,那年月闹革命,真是把头揣在怀里。我和水山爹遭的那个风险,如今想起还寒心。”   “谁说的不是… ”“这些还是留下再说吧!”江水山打断胖老婆的话。他镇定地说:“你们是地主,政府的法令也该知道。来gān脆的吧,把埋伏下的所有财物、粮食jiāo出来!”蒋殿人一愣,大惊失色地说:“水山哪,这可是笑话!我gān过革命,以奉公守法为本分,我的所有家当不都在上次jiāo公了吗?”   “真的都jiāo了吗?”chūn玲盯着他。   “我长这末大,不知瞎话怎么说的。”蒋殿人沉着而老实地垂手弯腰,“在清算的时候,你们不是屋里屋外都搜了吗?”chūn玲抢上一步,大声质问:“我问你,蒋殿人!你南场上那个草垛有多少年啦,怎么会有麦粒的?”   蒋殿人浑身一震,急忙回驳:“这是哪有的事?”“有人看到啦!”新子说。   “谁撒这个谎啊!”胖老婆喊道,“那可丧天良啊!”“要把麦子给你们看看吗?”chūn玲追bī一句。   蒋殿人摇头:“麦子有的是。你们能指出人来吗?”他是探测虚实。   “冷元大爷亲眼见的!”玉珊的嗓子又尖又响。胖老婆张了几张嘴,忽然抹着鼻涕叫道,“嗳哟哟,冷元大兄弟!你在俺们家这多年,可没亏待你呀!你一个人gān活,俺养着你全家。你不感恩倒也罢了,何苦恩将仇报,坑害好人呀!”   “呸!”chūn玲气得啐了一口,脸儿透红,“我大爷的腰都叫你们压弯了,血叫你们吸gān了!你还有臊脸瞎喳喳!我问你,你们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住的盖的,都是哪来的?啊!”“说,你这地主婆!”明生赶紧跟上来。   蒋殿人在紧张地考虑着对策,苦思退兵之计。听到chūn玲这一说,他怕把给他当过三十年长工的曹冷元找来。这样一来将把事态闹大,象去年土地改革一样,形成对他的控诉会。他猜测江水山领着两个闺女一个“瞎子”和两个毛孩子,冒冒失失闯进来,无非是借着兴许是他昨夜急着躲避巡夜的民兵撒在草垛边上的麦粒,想诈他一下。于是,他平心静气地说:“民兵队长,青妇队长!不要去追究那些啦。我蒋殿人要真窝藏粮食不jiāo公,那真不是人。你们要不信,看看我家吃的饭。”   胖老婆立刻掀开锅盖,白色的蒸气冒上空间。   锅里是一片粗糠拌野菜。   “你们当gān部的亲眼瞅瞅吧,是人还有藏着粮食不吃,吃狗食?”胖老婆悲怜地说,要将锅盖盖上。   “等等!”chūn玲喝住她。因为姑娘以主妇的敏锐,从浓烈的野菜味中嗅辨出一种别的气味。   chūn玲上去拿过铲子,把锅篦帘向旁边一掀,底下露出白生生的东西。   “大米!”明生叫道。   在一旁怒视地主夫妻的江水山,突然聚起额上的粗皱纹,从牙齿缝里喷出来:“妈的,你们还有什么话说!”蒋殿人捶着心口道:“不瞒你们,是我身子不好,老婆留点米,可再也没有啦… ”   “妈,我要吃的。”蒋殿人家十二岁的男孩子,从外面跑进来。   胖老婆喝道:“吃什么,吃!穷根,就知道吃!”孩子哭叫道:“我要吃,吃饼。”   “呸,哪来的饼!”胖老婆慌忙喝断孩子。   “怎么没有,你夜里烙的那末些… ”   “混帐东西!”胖老婆大怒,赶上要打。   chūn玲冷笑道:“你别来这一套,遮不住丑啦!”   那孩子连忙改嘴:“没有饼,俺妈夜里没烙饼。”   蒋殿人脸色苍白了,颓唐地坐到锅灶台上。但他马上又镇静地说:“我向政府坦白,总共留下五十斤麦子、二十斤米… ”   “住嘴!”江水山眼睛里迸发着火星,厉声喝道,“蒋殿人!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底细,赶快把全部财物、粮食jiāo出来!”蒋殿人平静地微笑着:“水山,这是没影的话。我入过党,当过村长;虽说是地主,可也有点见识。哪个有良心的,能眼看大伙少吃的,自己把粮食埋地下?”   在江水山眼中,他这笑是擎戈舞刀的挑战。他一步冲到蒋殿人跟前,怒道:“你有良心?你有反动派的良心!要是我们找出来怎么办?”   “你们要是在我家翻出藏着一点东西,蒋殿人愿请死罪!”他发誓了。   “你把东西藏严了,当然翻不到!”chūn玲愤慨地说。蒋殿人把两手一摊:“这就不好办了!我说没有,你们说有;叫你们找,你们又不找。这叫我奈何呀?”   “说!你南场上藏粮没有?”新子亮着大枪威吓道。   明生紧跟着晃着木头手榴弹,发出警告:“再不说我甩啦!”由于他两手只顾去示威,忘记没束裤带,裤子滑了下来。玉珊忍住笑,拍了一下他的光屁股。明生无暇理会,把她的手挡开了。   蒋殿人无可奈何地说:“我说你们不信,好,算我场上草下有粮食,你们去找吧!”   “不去。”新子、玉珊刚要走,被水山喊住。他朝蒋殿人说:“你这是什么话?粮食、财物是你棗地主分子剥削人民的,你该老老实实还给人民。共产党不是抢你,明白吗?”“这就难了,我不知道哪儿藏着东西。”蒋殿人弯下腰,要撒赖了。   江水山气炸了。他抓着蒋殿人的衣领把他揪起来,喝道:“你这个反动派!到底jiāo不jiāo出来?”   蒋殿人反抗道:“江水山!你敢随便打人?”   “罪证俱在,对反动派要革命!”水山斩钉截铁地回答。   胖老婆哭喊:“江水山,救过你爹的命都忘啦!”江水山把蒋殿人猛地推出去,气宇轩昂地说:“共产党员的儿子不和反动派留情!”   蒋殿人倚在墙上,小眼睛仇恨地瞪着,恶毒地说:“你们共产党,就这末翻脸不认人!”   江水山喷地拔出手枪,向大腿上一擦棗哗啦一声,子弹上了膛。他脸色铁青,前额上被蒋子金刀砍的月牙形伤疤,象血一样闪着红光。他深恶痛绝地说:“你他妈的敢糟蹋我们党!老家伙,叫你尝尝革命的滋味!拉出去,枪毙啦!”新子、玉珊冲上拖住蒋殿人就走。   胖老婆和孩子大哭着要跟上,被明轩、明生弟兄堵住。明生高擎木头手榴弹喊道:“不准动,动我炸你们!”胖老婆和孩子吓得退回屋。   蒋殿人走到院子里,脑袋才清醒过来,心里说:“不经批准敢杀人,你们吓唬别人去吧!”他静等江水山收令。chūn玲跟在水山一旁,见他真准备打死蒋殿人,心跳起来,着急地提醒他:“水山哥,你要… ”   “不要管!”被巨大的怒火炙烧着的民兵队长,抡了一下手枪,“对反动派,咱们不可惜子弹!”   蒋殿人一听,心全凉了。他知道被他暗害了的共产党员江石匠的儿子的血性和他父亲有连根,江水山真会叫他脑袋开花。立时,蒋殿人全身瘫痪了。   没等丈夫拉出大门,胖老婆嚎啕着奔出来:“放下吧,饶命啊!天哪,我招!我全说出来… ”   从蒋殿人场上的陈烂草垛底下,打开了一个巨大而严实的地窖,从中挖出五千多斤麦子和稻谷。从他过去的牲口栏里的地下室中,挖出七千多斤粗粮,有的因年久受cháo已霉烂。有一部分粮食,是上次清算前急着埋藏,就倒在土窖里,有很多都生出长长的芽子了。最为惊人的,是从蒋殿人四十多岁就为自己和老婆在西茔里修盖的坚实庞大的墓xué里的两口棺材中,找出七块金砖,四十三个金元宝和大批的银元、首饰。   把粮食、浮财运到学校大院里,人们都争先来瞧。看着这些东西,尤其是被糟蹋的粮食,人人咬牙切齿,个个怒火冲天,要把蒋殿人拉出来审判杀了才痛快。   那明生兴高采烈地在人群里串,一手举着手榴弹,一手提着裤子,向人们讲述蒋殿人一家的丑态,炫耀他的参战功劳。   玉珊姑娘拍着他露出的半个小屁股,说:“好兄弟,反动派投降啦,快把你的武器收起来,裤子束好吧!在人跟前露出半个腚,不害臊吗?”   “别急,玉珊姐,顾不上啦!”明生把裤子一提,又在人群里挤着叫:“谁看到新子哥啦?”他好不容易找到新子,要求道:“新子哥,把你的手榴弹给我吧,我好再跟你们去打反动派!”   新子挺慷慨地说:“行,你打仗够格啦!这次有功,赏给你吧,可不要叫它走火炸啦!”   人们看着木头手榴弹,笑声哄然而起。明生却提着裤子高兴地叫道:“走不了火,我好好保管它。”   “明生,”chūn玲赶过来,把弟档的裤带束好,“快回家吃饭,不饿吗?”   明生承认道:“真的,肚子叫啦!姐,你不吃吗?”“我还有工作,你先回去吃吧。”   “那好,我把饭给你闷在锅里,保你回来还是热的。”明生叫着轻快地跑了。   江水山在物资、粮食跟前走来走去,脸上少有地洋溢着兴返的笑容。经过大半天的劳累,感情老是处在极度的紧张、激动中。他左肩的伤疤早在发烧,中午饭过了好长时间他还没吃饭。棗这些,水山都没觉得。他又站到教室门口的台阶上,尽情地望着物资和涌进走出的人群。   chūn玲走到水山身边,望着他那苍白的倦容,淌下的汗珠,关怀地说:“水山哥,你快回家吃饭吧!这儿有村长和俺们几个行啦。”   “不饥困呀!”水山愉快地回答。   “人家快要吃晚饭了,你中午还没张口,怎么会不饿?”水山看着那些粮食,从内心发出热烈的声音:“玲子妹!你说我怎么会饿?看也看饱啦!嘿,这下子解决问题啦,缺吃的穷人肚子要进粮米啦!chūn玲,你说咱们这场仗打得值得吧?”   “当然值得!”姑娘赞许又自豪。   “你说,这末做对不对?”   “有点过火。可是对地主,这不算什么!”chūn玲气愤地说。“刚上来我只想给蒋殿人一种威胁,没想真gān。可是反动派到底是反动派,他胆敢拿私人面子来侮rǔ我们的党!”江水山又激怒起来,“当时我真恨死那家伙,他要不投降,我就消灭他!”   “你就没想到政策?”   “政策,当时没顾得去多想……好,就算我违法杀了人,可是为立刻消灭反动派,我受处分也甘心!”   “水山哥,你的性子可要注意呀!大伙不知批评你多少次啦。”chūn玲恳切地说,“对蒋殿人那坏蛋过点火我同意,可是你对那几家富裕中农的作法,就过分啦!”   “事一过我也觉得不对头。”水山承认道,“可是,chūn玲!我真被他们的自私自利气炸啦!我还觉着谁也不能比我再耐心了。那些顽固脑袋不砸不开……好!指导员回来我检讨,我情愿受处分。”   “妈,快给我饭吃吧!”水山推门就叫。他两腿沉重,浑身发烧,头发晕,肚子空虚地想吐酸水。他真想吃饱饭躺在炕上,再不起来了。   不见母亲回答,水山向炕上一看,母亲木呆呆地守在纺花车子旁边。他又叫一声:“妈,我饿坏啦!”母亲缓缓地抬起头,满面怒容,气愤地说,“还用来家吃饭吗?你还是到人家去动枪舞刀杀人吧!”   水山一惊:“妈,你怎么啦?”   “问你自个。”母亲话刚出口,眼泪就涌出来,“你这个傻愣子,你怎么gān出这种事!”   “妈,你明白说呀!”水山着急地靠上前。   母亲擦着泪水问:“你真去你亲爹家行凶啦?”“哪个‘亲爹’……”水山立时醒悟,愤怒地说:“什么亲爹,蒋殿人!他是反动派!我们的对头……”“住嘴!”母亲光火了,“你个混帐东西,他是地主,可谁叫你去他们家动刀枪,啊?”   “妈,这事你管不得。”   “我知道你妈管不得,还有人管得着你吧?”母亲叱喝道,“我问你,是你上级叫gān的吗?”   “是党支部武装委员。”   “他是谁?”   “是我。”   “还有谁?”   “民兵队长。”水山解释道,“妈,是我自己决定的。我有权……”   “你有权,也不该动刀弄枪杀你亲爹!”老母亲那接近失明的枯涩眼睛里,涌出不断头的浑泪,“水山哪!你怎么不想想,人家蒋殿人尽管是地主,可是救过你爹,关照过咱孤儿寡母,咱们能不感恩答情吗?你的上级指派你gān,还有情可原,妈也管不得;你自个这末去伤害人,伤害救过你爹的恩人,对得起你那死去的爹吗?”   江水山皱着眉头忿忿地说:“妈,你说得不对。我爹怎么死的?还不是叫象蒋殿人一样的反动派害的?!”“呸,瞎说!”母亲严厉地喝道,“就是他有错,由上级对付,谁要你个傻愣子去逞能?人家救过你爹,你也不认情?”“不能讲私情。我爹活着也会和我一样对付他。”江水山决断地说,“妈,你没去看看,蒋殿人暗藏了那末多东西,粮食烂着也不jiāo出来,是条多狠心的láng!”   “他狠心?”母亲指着桌子上的瓢,“你差点把人家杀了,可你‘亲妈’方才还送大米和饼来,说是你亲爹看你身子欠,送给你吃……”   江水山这才发现桌上的东西。端过来,看也没看一眼,狠狠地抛进院子的粪坑里。   母亲啊了一声,痛哭着说:“你这小崽子,反了天啦!”她下炕站在儿子面前,怒喝道:“去给你亲爹赔礼!快去,快去!”江水山屹立不动,高昂地说:“赔礼?笑话,共产党员给反动派赔礼!妈,这比杀了我还难!”   “你倒是去不去?”不见儿子动一下,母亲伸出手要打,但又缩回来。儿子是那样高大地矗立在她面前,她要打一巴掌,还得扶着他的身子跷起脚才能触到他的脸。她做母亲的显得多末无力啊!于是,她重新回到炕上,哭了,伤心地哭了。水山见母亲哭得可怜,上前把着她的手,激动地说:“妈,妈!你听我告诉你,我不能去给蒋家赔礼,也无礼可赔,不能去,万万不能去!妈,他是地主、反动派,和咱是两路人。你不要听他们的话,你儿子做得对!”   母亲质问道:“难道人家搭救你爹咱能忘啦?这末做,对得起你爹?”   “我还真有些不相信,这末坏的人,怎么会有真心救我爹?救我爹的是党,恩情该记在咱们党身上!再说,妈,不能为私情不工作。我不是为咱家去斗他,是为大伙,为革命!我爹也是为这个死的,儿对得起爹!”   “孩子,妈也知道好歹白黑。”老母亲平静了些,“就是我心里老放不下,怕伤天害理啊!”   “妈,你要是生我的气,就打我两下吧,这礼是断断赔不得!对反动派要使枪杆子,只有他们向咱们低头投降,咱们宁可头断下来也不能向他们躬腰!妈,你生儿子的气,就打吧,摸不到,我趴下… ”水山驯服地弯身把头伸进母亲的怀抱,拉她的手向脸上放,“打呀,妈!”   母亲的心象被孩子的手捧起来了似的,慈爱的暖流无止境地挥发。她抚摸着儿子的五官,又悲又疼地说:“好孩子,我的儿!你从小挨财主的打,挨守门狗的咬,鬼子把你的胳膊都打去一只,妈哪舍得再打你呀!亲都亲不过来啊!我的儿,妈再不疼你,谁疼你啊!”   水山那沸腾的心使眼睛闪着泪花。他热烈地说:“妈,还有人疼我。水山是你儿子,他又是共产党员!党疼他,比妈还亲。妈,你会明白,儿子听党的话,比听妈的话要紧。妈对事有些不明白,我有时不听妈的话,就是为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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