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菊花_冯德英【完结】(54)

2019-03-10  作者|标签:冯德英

  家里要住外人,张老三当然反对.但三嫂瞒住程先生是使张老三心惊肉跳的共产党,老三又觉得_个教书先生,住在自己穷佃户家,是看得起他,脸上也体面,就没有坚持反对的意见.

  为了开展工作掩护程先生的身份,在桃花沟的狭窄破旧的两间家庙里,办了所小学,程先生教着深山沟里的十多个穷孩子.至于薪水,程先生自然没想到有,学生家里也出不起,只是每个学生家轮流管顿饭,住宿在张老三家的西厢房.

  程先生一面教学,一面在桃花沟发展了三个党员,他们是:放蚕又贩茧的张福祥,从外地逃荒到此卖豆腐的杨玉清,桃花沟全村的代笔人、上过两年私塾的张甫礼.

  眼下,正值chūn荒时节,学生们都忙薅山菜、外出讨饭,就自动放了老师的假,饭也就自动停管了.程先生也就自然吃在房东家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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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时候,程先生正在厢房里,帮张老三向筐盖上拴蛾儿,积极准备放柞蚕.放柞蚕,去年要留好今年的茧种——挑那些结实成棒的大茧,到了开chūn,温度适当,茧里的蛹子就变成蛾儿,钻了出来,母蛾儿将像小米粒大小的仔产到专用的筐盖上,仔再生出小小的蚕虫,先爬到从山上铰下来的鲜嫩的椁萝叶上养活,等稍大一点,它能经风雨了,再从家里移到山上蚕场的大片椁萝丛上去.因为家境贫寒,张老三留的茧种不够用,只得先出了一批,又向人家借了一批剩茧种,时令已晚了一些,老汉正在火头上,那些蛾儿也成心与老三找别扭,扑扑乱飞乱闯.而这位被学生放了假的程先生,又在一旁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给他讲革命的道理:从猿猴变人,讲到劳动创造世界;从原始社会,讲到劳动剩余;从私有制的起源,讲到阶级分化;从阶级压迫和剥削,讲到社会主义革命成功的集体大生产,他张老三再也用不着一个人这样繁重吃苦的放蚕,而是新式的大集体的成员,愉快地生产劳动……张老三听着这位不速之客的唠叨,心里直冒火:"哼,你在我家蹲着,白吃清饭,怕我不乐意,说这些淡话舒我的心.我张老三可不是糊涂蛋,一眼看透你的心思.哼,穷光光的先生,也学着耍花招……"竟至又听程先生说出受苦人要联合起来,反抗官府财主,一块闹革命的话,老三再压抑不住心头的火气,向这位他本来有些恭敬的教书先生,发作起来了……见房东动了肝火,程先生心里叹道:"唉,可惜!一位辛苦劳动饱受剥削的人,不能明白他的不幸的根源,安然于命运的主宰,真正的悲剧!这也是反动社会的罪恶,使人民没有文化,受着欺骗的宣传,接触不到马克思主义,可恨!但是,劳动人民要觉悟,要革命,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老人家,"程先生亲切地笑道,"你的大女婿当过qiáng盗,这也正是社会的罪恶之一,这黑暗的社会,当权者本身就是最大的qiáng盗.你二女婿,正是要打倒这qiáng盗的世界,才和官府财主做对的.老人家,你错会了我的意思,我所说的猴子变人,是猿猴,不是……"

  "管你是圆猴扁猴,shòu类东西,怎么能和人联一块?胡说八道!"张老三竟教训起教书先生来了.

  老三心烦意乱,本来挺熟练的活计,这会儿手却不灵敏,挣断了拴蛾儿的线.那只母娥儿获得了自由,姗姗飞到屋空.

  "快!"老三着急地捕捉宝贵的蛾儿.

  "什么?"程先生的眼睛一时未对准滑到鼻梁上的眼镜,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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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蛾子!"老三喊着,异常担心母蛾儿从门处逃掉,"门,堵住门!"程先生忙扶着眼镜赶到门口.但是蛾儿已从他手上飘然飞去.张老三大步跨过门槛,脚下刺溜滑出去,"扑哧"一声,摔倒在门外.

  细雨正在洒落,院子里积水成滩.程先生忙着把房东拉起来,老三摔了一身泥巴.程先生抱歉地为老三揩泥水,张老三挡开他的手,痛心地望着高飞出墙外的母蛾儿,边气呼呼地向北屋走去,边骂道:

  "妈妈的,真丧气!只知卖嘴皮子,什么也不是……"程先生对着房东的背影,两手摊开,负疚地苦笑笑.他不是没听出老汉是骂的他,但他没有生气,因为他从小在城里读书,入党后也是在城市里工作,来到胶东是第一次接触农民群众,他在想法做好群众工作,不怕失败,不怕碰钉子,总有一天,也能像李绍先那样的同志,用群众的语言和方法做工作,克服自己的书生气.所以,他对张老三的态度并不介意,而且理解到贫苦的放蚕人,对一只母蛾儿是那样看重,这是他的血汗啊!是和他一家大小的生活紧密相关的啊!如果不是身临其境,程先生是再也体会不到这一层的.

  望着张老三进了北屋,程先生擦了一把淋湿的长头发,重新回到厢房.他感到浑身无力,肚子空空.早晨起来,三嫂熬了一锅菜稀粥,大家吃了.她照例给客人预备的掺点玉米面的菜团子,几片地瓜gān,程先生也不吃.虽然天雨,三嫂仍是下地去了.小jú背着三岁多的狗剩,上山采野菜,也还未归.程先生此时思忖,三嫂和小jú不在家,这位被他惹怒了的张老三,是决想不到为放跑了他的蛾儿的人开午饭的.程先生紧了一下裤带,抖擞jīng神,找出本马克思著的《法兰西内战》,上炕依在窗台上,攻读起来.他翻动了十几页,那缺少营养的眼白特大的眼睛,逐渐地闭上了.

  "先生,请你吃饭啦!"

  这唤声,进入程先生的梦乡.他还在梦中说,多么希望这不是梦里的痴想,而是现实的福音呵……

  "吃了饭再睡吧,先生."

  声音非常熟悉,像是房东张老三的.这不可能,纯粹是幻觉.程先生半睡半醒地想着,懒得睁开眼皮.

  "你睡死了怎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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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先生突然被吼醒.他睁开眼,张老三忧郁的脸正对着他,手指他面前的炕席上:

  "吃吧,凑热乎,还好些."

  程先生坐起来,看着那冒热气的菜团子、一叠地瓜gān、两碗菜粥,心里一阵滚动,泪眼转向张老三.

  老三却不看他,蹲在一旁,抽着烟,说:

  "吃你的.我添过啦."

  经验告诉程先生,推让是废话,为使房东也能吃上,他最好是早吃完.他端起菜粥碗,望着弯腰瘦骨的放蚕佃户,无限感慨地抒发胸怀:

  "穷苦人,心连着心,最有同情心!而地主资本家他们……噢,老三叔,你还不知道,我家是地主,一二百亩地,残酷地剥削佃农……"老三抽出烟袋,张大嘴巴,惊讶地上下端量着相处半年多的先生,他身上除了灰细布褂子多了粗布的新补丁,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于是,老三又把烟袋插进嘴里,心下说:"chuī唬什么!一二百亩地的财主,你用得着蹲这荒山村,当这不挣钱、没了学生连饭都chuī了的苦先生?笑话,又把我张老三当糊涂人哄哩,哼!"

  "你不相信?"程先生吞下口菜粥,"一切的罪恶都来源于剥削阶级,而剥削阶级的产生是私有制度,私有制度的建立又是因为有了剩余劳动.我来解释一下……"

  张老三的耳朵对这些他已听了多少遍的话,照例是一句装不进去.等对方说了好一会儿,他道:

  "没事别磨牙受罪啦.你家富贵——要是真的,先生,这山菜比细米白面顺口些,是吧?"

  程先生用筷子挑着菜粥,动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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