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_周梅森【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梅森

  这就是S市保卫战的最后结局,他的七七三旅,他在十三年军营生涯中积蓄的全部奉钱,因这短暂的一役,彻底gān净地葬送在S市了。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躺在苏府后院偏房里算弄清楚了。

  以沦陷之夜为基点,他断断续续地回溯往昔,向苏家小姐讲述自己的人生际遇,就仿佛逝去的十三年必是一种谋划和预演,而他的讲述才是真正的开始,他告诉她们,自己在十血年前如何被土匪绑架。如何以过人的胆量配台剿鹾的官军一举捣毁匪巢,掷笔从戎。穿上军装以后,又如何于短兵相接的火线,以上尉连长的身份率全连士兵竭诚三民土义,投身北伐革命,并进而营建未来七七三独立旅的事业。

  他不止一次感伤地说:他没想到七七三旅会在S市全军覆没,他对得起四万万五千万国人。却对不起七七三旅的弟兄对不起自己十三年的奋斗。

  他苦笑着对苏萍道:

  "你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凭良心就得率七七三旅战至无路可退的最后时刻,而如果是一个商人或一个银行家,国人却不会要他拿出最后一枚铜板。"

  苏萍淡淡地说:

  "因为您足军人嘛!打仗足军人的事,不足商人和银行家的事,不是么?您这么说,是不是后悔了?"

  他一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危险情绪。

  他是怎么了?S市这一仗,不是他和七七三旅的弟兄们自觉自愿要打的么?守至最后时刻,不也是他庄奉贤执意坚持的么?他现在咋又会说出这种话来?不打仗,围家养军队gān什么?他庄奉贤凭什么以少将旅长的资格拿国家的军饷俸禄?七七三旅是他的,更是国家的,决不像商人或银行家手中的钱财可以随意由哪个人支配。在平时。他可以把七七三旅视为自己的私产。而在战时,在国家和民族需要的时候,他和他的七七三旅就必须挺身而日做出卓绝牺牲。

  真他妈荒唐!芊奉贤,一个不怕死、不信邪的国军旅长,一个在沦陷之夜还翠持最后抵抗的少将军官,竟在S市沦陷十三天后为自己和属下弟兄表现出的壮烈后悔了,这像什么话?外甥汪小江也变得牢骚满腹。大约轰轰烈烈过去之后,再回忆过去总会生出这般牢骚的。汪小江认定七七三旅是被军长孔令仪卖了,孔令仪在战局如此糟糕的情况下,不留别的部队担当狙击掩护任务,却把七七三旅留下来,便是不安好心的确证。还怪他心眼太死,硬在贯城河和洋浦港顶着打,以致造成了今口无可挽回的败局。

  庄奉贤反问道:

  "七七三旅被孔军长害了,那么,孑军长又是被谁害了?孔军长愿意看着自己麾下的七七三旅牺牲殆尽么?我们不在贯城河和洋浦港顶着打,大部队就无法安全退出,局面会更被动!今天虽然七七三旅完了,但从长远看是值得的!"

  这是个痛苦而充满矛盾的话题,后来,他不愿再提起了。他觉着苏宏贞教授的话是对的,一切已经过去了,该忘却的就要忘却。他现在是苏家的门房,不是军人,在伤愈逃出S市之前,不能无体无止地为七七三旅和那个沦陷之夜而白寻烦恼,至于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他毕竟才三十二岁,未来的岁月还长,或许还有许多机会。或许他还会重新拥有一个旅,乃至一个师,一个军。

  这才注意起面前时常出现的苏氏小姐。

  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是三小姐苏多。最不拘礼仪的也是苏多。苏多不常来,可只要一来,总会使房问里充满笑声。她会维妙维肖地模仿日本妇人走路,学日本làng人说话,还会把一崞男同学写给她的情书拿腔捏捌地念给他和、征小江听。念过之后,并不要听他的什么意见,而是"格格"大笑一阵,乱批一通,戛然调转话题。

  真难想象身为大学者的苏宏贞会有这么一个男儿性格的宝贝闺女。

  在苏多身七看不到一点战争的影子,战争对这个十七岁的阔小蛆来说,简直像天方夜谭。S市的沦陷,他和王江的到来,都没改变她往昔的生活,只不过给她的生活增加了一点新鲜的色彩。

  与苏多相反,太小姐苏英却陷人战争的漩涡无法自拔了。苏英战前已和国军暂九师的一位副师长结了婚,S市沦陷前十余天随军转进,途中遭日军轰炸,其夫被炸身亡,她带着四个月的身孕,辗转十二天逃回租界父亲身边迄今惊魂未定a苏英好几次谈起那次轰炸,说是突然间就来了十几架飞机,

  飞机又是扔炸弹,又是扫she,行军的弟兄一片片倒下,四处都是烟尘,好像面前的huáng泥大道全被炸翻了。敌机飞走后,丈夫不见了他和他的那匹枣红马都被炸飞了。后来,在路边的gān河内找到了他下半身全没了,一只穿马靴的腿飞到了几十米之外。

  他知道,暂九师足较早撤离S市战区的队伍,可没想到撤离的队伍也会碰到这种倒霉透顶的事。他不断地安慰苏英·却在安慰苏英时就清楚,自己是虚伪的。这种事对他来说已是司空见惯了,迄至沦陷之夜,光他七七三旅就有不下弟兄倒在S市了。

  因为命运相同的关系,他乐于和苏英谈点什么可苏英总带来令人难受的忧郁和悲哀,常使他的情绪沮丧不堪。

  二小姐苏萍最好。

  苏萍是晟初把他和苏家联系在一起的人。也是他和汪小江最信赖的人。她既不像妹妹苏多那样胡闹也不像姐姐苏英那样忧郁,苏萍文静且持重,最像乃父苏宏贞。

  她还极爱动感情。

  他记得,在他无法坐起来的时候,苏萍常坐在chuáng头读书给他听。有一次,读个叫什么德的外国作家的小说《最后一课》,读到结尾,故事巾的那个教师在黑板上写下"法兰西万岁"一节时,她哭了,眼中的泪水落到了他手臂上。

  他问苏萍:

  "最后一夜,你们一帮人到洋浦港阵地时怕不怕?"苏萍坦率地答:

  "那一夜没想到怕。当时如果一颗子弹把我打死或一颗炸弹把我炸死人们可能都会认为我是英雄,可事后真怕,怕得不行您想想,那夜多险!如果你们七七三旅早撤了,如果我们去的时候正赶上鬼子进攻。后果真不可设想。"

  他感慨道:

  "是呀有时候事情就是如此凭一股热血gān的时候,什么后果也不会想到,而过后一揣摸,又不免......"

  却没再说下去,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那些和你同去的伙伴们还好么?"

  苏萍点点头:

  "都还不错。不过谁也不知道您在我们家里,原来有儿个同学倒是知道的,后来我对他们说,您被七七三旅的部下接走了。时下,汉jian维新政府成立了,许多汉jian都跳出来了,我们得倍加小心才是,您说对不对?"

  他赞许道:

  "对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时局剧变,国难未已,许多人为生存和利益,都会在一夜之间变成鬼的。"苏萍颇有感触:

  "真是哩!现在的伪市长傅予之就是这种人。这人过去和我们家有来往,我父亲还挺佩服他的,说他有骨气。可您瞧,鬼子一进S市,他那骨气全没了,第二天就发表什么和平讲话,还想把我父亲拖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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