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_西岭雪【完结】(62)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他在她体内存活了七个月,来到世上一百天,曾给予她身份、富贵、温暖,还有他纯真的眼泪与无保留的嘻笑,而她甚至都没有哪怕一小会儿真正地疼爱过他。

  她每天想着要为公子复仇,可是她自己,才是最残忍最邪恶的刽子手。虎毒不食子,而她,居然亲手掐死了自己亲生的孩儿!她比那只咬肿了红菱舌头的毒蝎子还毒!

  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悲痛,然而这一次却痛得不一样,公子的死,仿佛有人掏空了她的心脏,让她整个人麻木而绝灭。这孩子的死,却是在她有血有肉有知觉的胸口,硬生生地扯开一个dòng,然后在她的胸膛里掏摸拉拽,仿佛有个声音在问:心呢?你的心脏在哪里?怎么找不到心?

  她不仅痛苦,而且羞耻,还有卑屈的罪恶感。她巴不得赶紧生一颗心出来,好让那双手扯走它,撕碎它,只要结束这刑罚就好。

  她对未来没有概念。打十二岁起,她第一次见到公子,就一心一意,想要等他,取悦他,嫁给他。

  后来,她“嫁”了,在他死后。于是她又一心一意,想查清他的死亡真相,为他报仇。

  现在,真相已经大白,碧药也被下狱,她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她想不出来。

  大仇已报,孩儿已死,她的生命再没有意义。

  起chuáng、洗漱、梳妆、吃可口的食物,穿美丽的衣裳,这些事都没有意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一远去,于是生命也变得没有意义,又何必醒来?她日以继夜地躺在chuáng上,睡醒了便哭,哭累了便睡,就像一条散了元气的蛇,收拾不起。

  府中人怜她丧子,也都不去责备。然而这样的日子久了,却不能不为她担心。水娘一日三次地前来探望,坐在chuáng沿哭哭啼啼地说:宫里传出消息来,碧药被收进宗人府后,一直沉默不语,既不肯为自己辩白,亦不肯承认过错。府尹审了这样久,案子还没有半分进展。宫里的人都说碧药得了失心疯,似乎这是惟一的解释,不然一位娘娘怎么会无故掐死一个已故侍卫的遗腹子呢?况且论起来,那孩子还是她的侄儿。

  但是此前宫里已经有过太多的无头案,赫舍里皇后之死,钮祜禄皇后之死,还有皇长子之前的四位皇子的死,都被重新翻腾了出来。如今难得有宫中凶手被现场拿获,怎么肯以“失心疯”就轻轻放过?于是皇上亲自下谕,令宗人府严查、细查,一定要问出个究竟来。

  明府上下的人也都在等待这个“究竟”,也曾私下里无数次问过觉罗夫人与沈菀,那天在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碧药娘娘每次出现,沈菀母子都会遭受灭顶之灾?然而觉罗氏当时去了坤宁宫,根本什么也不知道;而沈菀一边流泪,一边泣不成声地咬定说,自己去配殿洗手回来,便看到孩子已经死了,惠妃娘娘站在那里冷笑,就好像疯了一样……

  过了七天,是五月三十,这一天既是纳兰成德的死祭,也是卢夫人的。

  明珠大人早就选定了要在这一天将成德下葬,与卢夫人合冢。全家人再次来到皂荚屯,沈菀跪在坟前不肯起来,以头碰地,一直磕出血来,求老爷、太太许她留在祖茔守坟,不再回到明府。

  觉罗夫人初而不许,后来又劝说:“惠妃娘娘的案子还没审清,你就是要走,也总得等到水落石出再走。难道你不想问清楚,娘娘为什么要掐死你的孩儿吗?”

  这句话提醒了明珠,捻须道:“要想弄清楚这件事,除非当面去问娘娘。她不肯说,我们就是打一辈子闷葫芦,也是无用的。”

  以明珠的权势关系,自然不难求宗人府行个方便,让觉罗氏与沈菀前去探监。等到明珠打通关节,定了日子,沈菀也终于能重新起chuáng走动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中浣了。

  第十七章 宗人府绝唱

  在整座金碧辉煌的皇城建筑中,最yīn鸷最惨烈的大概就要属宗人府天牢了。

  这是专门关押提审皇室中人的监狱,其bào戾残酷比宫廷里最诡魅的噩梦还要惊悚。在那不见天日的幽深牢房中,不知曾困缚了多少落魄的金枝玉叶。他们有的是争宠夺权的失败者,有的是谋逆被擒的牺牲品,有的是党派倾轧的替罪羊,有的则根本是蒙受“莫须有”罪名的可怜虫。

  牢房四壁石墙,cháo湿得几乎要长出苔藓来,只有一边的墙上极高处有一扇展平了的手帕大小的四四方方的窗口,多此一举地装着铁栅栏——根本没有人能爬到那么高,就算爬上去,也不可能从那个小窗口挤出身去。然而那几根铁栅却起到了极qiáng的震慑作用,就连透进来的阳光也是颤栗的,yīn郁的。让人望着,越发觉得天空的遥远,自由的绝望。

  乌鸦整日地盘旋在宗人府的上空,yīn恻恻地冷笑着,比囚犯更早地嗅到了死亡的气味。到了晚上,星月惨淡,就更加yīn森可怖。屈死的亡魂在尝尽了生之苦楚后,因为死得太过惨烈,做了鬼也不能甘心,夜夜都要回到这牢房里来哭泣,吟诉。他们的哭声与生者的哭声颤巍巍地揉在一起,幽冥同路,难辨真假。

  然而纳兰碧药却不哭。

  自从建起这座宗人府以来,她大概是惟一被关押其中却不肯哭泣的女子。

  她的冷静、傲慢、和淡然,让提刑官也望而生威,甚至对自己信赖不疑的刑具也纳闷起来。他照章宣科一般地命衙役将那些刑具一一搬演,枷锁,钎子,拶夹,甚至pào烙……碧药那从小用牛rǔ浸泡,除了弹琴绘画调脂弄粉连一块豆腐也不曾提过的纤纤十指被夹在拶子中,夹得皮开肉绽;不知耗尽多少鲜花香脂洗浴护养的娇嫩肌肤,被烧红的烙铁打下一块又一块烙印,焦糊的气味迅速蔓延开来,连执刑的公人都觉得疼痛起来,几欲作呕,她却一次次昏倒了再醒来,仍然带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笑容,一声不响。

  有个新丁在为碧药夹指时,忽然自己放声大哭起来;还有个公人实施pào烙后,两条胳膊肿得抬不起来;一个在宗人府做了十年看守的狱卒居然向府尹求情,能不能解开碧药脚上的镣铐;甚至连那个送饭的伙夫都忍不住把碧药的餐具擦洗得更gān净些,在她的牢房前停留得更久一些,只期望她能抬起头来看自己一眼。

  然而碧药从掐死婴儿那一刻后便禁声了,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任凭皇上、太后、侍卫、提刑官们怎么询问、斥责、拷打、审讯,她都只报以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视若无睹,听而不闻。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众人拥过来,推过去,带到这里或那里,鞭打或刑罚,捆绑或抛弃。

  当觉罗夫人与沈菀在宗人府大牢中见到碧药时,她就像一个被撕碎了再胡乱缝合的布娃娃一样,随随便便破破烂烂地堆在墙角,等着人来拾起。

  沈菀忽然觉得心酸,几乎要流下泪来。可她明明是仇恨着碧药的,她不可能同情她,为什么心里却这么难过呢?然后,她恍然起来——那不是自己的感觉,而是公子。她是在替公子难过。

  公子是这么深爱着碧药,情愿摔伤也会飞身去摘取一枚明知道不能吃的桃,宁可服下毒药也不会拒绝爱人之贻,他又怎能忍心见她这样受苦,这样落魄?公子一直同自己在一起,自己见到的,也就是公子见到的;公子感觉的,也就是自己感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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