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_西岭雪【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话未说完,顾贞观再也忍不住,喝道:“满口胡言,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懂得什么是‘哀而不伤’,又什么是‘蕴藉含蓄’?不过学了三两句成语,便在这里班门弄斧,信口雌huáng。”

  纳兰容若忙拦道:“沈姑娘说得极是。顾兄大可不必为小弟掩耳盗铃。这样子欲盖弥彰,倒更让我无颜自处了。”又向沈宛凝视道:“可惜聚散匆匆,若是早一点认识姑娘,有机会从容请教,或者容若不至误入歧途。”

  沈宛听这话说得沉重,语意十分不祥,倒愣住了,一时不能回答。顾贞观接茬道:“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你愿意请教也好,指教也好,倒不必急在今日。我早就说要介绍沈姑娘给你,你却总是推三阻四,又成日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难得今儿总算见着了,倒又相见恨晚起来。看你从此还怪我老顾多事不了?”说着哈哈大笑。

  众人也都笑了一回,撤下菜肴,换了金谷酒,朱彝尊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儿有花有酒,不可无词,大家当吟咏一番,各见所长,以记今日之会。”

  纳兰容若笑道:“小弟请各位兄长前来,正有此意。然而沈姑娘方才说容若之词往往只有半阙,无异当头棒喝,今日倒要藏拙,不填词,却来吟诗如何?”

  顾贞观向沈宛笑道:“都是你害的,吓得容若老弟都不敢填词了。”

  沈宛一心想着语不惊人死不休,原只为吸引纳兰注意,却不料只顾逞能,竟伤了公子的心,反不过意,忙起身施礼道:“公子这样说话,小女子怎么承受得起呢?”

  容若含笑道:“承受不起,就劳姑娘莲驾,好好跳一支舞吧。”遂指着渌水亭畔两树夜合花道,“我们今日把酒赏花,就以这‘朝开夜合’为题,各自吟咏,以志今朝之会。时限以沈姑娘的一支舞为度,舞罢诗成,逾时者落第,何如?”

  朱彝尊、顾贞观都道:“这命题极雅致,又有趣,赏名花,娱歌舞,会诗朋,品美酒,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沈菀站起来,几乎要发抖。她等了七年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在花开得最好的时候,穿上最美的衣裳,为平生最看重的人献舞。她眼里含着泪,款款走到亭子当中来,静静立了片刻,仿佛倾听云端里天帝的号音,而后深深注视了纳兰公子一眼,蓦地袖子一扬,随着袖中花瓣的挥洒,自身也像一朵花般风回雪舞地旋转起来,起初似乎柔软无力,缥缈得如薄云清风一般,接着转得越来越急,越来越急,就像落花不耐狂风疾,在劲风中打着转儿,不能自已,风已经住了,花还依然飘舞,但是已经慢慢地慢慢地飞落下来,落在水面上,顺着水一路地漂流,时而略作回旋,时而顺流直下,一招一式都不肯马虎,每一道眼风,每一个手势,每一下扬袖回身,无不美到了极处,也柔到了极处。

  他微笑地看着她,眼中分明是惊艳。她做到了,真的做到了,让他为她赞叹,激赏,怜惜——他读懂了她的舞,也读懂了她的心。她七年里的努力练舞,辛苦等待,终于都落在了实处。

  第二章 夜合花

  明府花园的夜合花,轰轰烈烈地开了一个夏天,每一朵娇花都似一簇马缨在风中招摇着,仿佛呼唤他的主人上马扬鞭,驰骋塞外。然而五月三十日的一夜风雨,却使它突然地凋谢了,细碎的花瓣在静夜里扑簌簌飞落,像一幅工笔秋风落花图,婉约而凄艳。

  然而,即使是凋萎了的凄艳也好吧,仍是相府里最后的一点红色——此时的明珠相府,树树披幡,层层悬帐,灯笼上糊着白绢,灵堂里挂满了写着“天妒英才”、“英年早逝”字样的挽联,园里穿行的到处是披麻戴孝的仆婢,梵音不断,一片哀声。

  纳兰容若死了。英俊儒雅、经纶满腹、弓马娴熟、前程似锦的一等侍卫纳兰公子,在渌水亭诗会的第二天突然宣告患了急症,只捱了七天便不治而逝。这一天,是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消息传出,举国震惊,因这年轻的公子实在是死得太突然,太可惜了。上自朝廷,下至郊野,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为之一掬痛惜之泪,当今圣上遣使赴祭,文人墨客竞相题咏,连京城内诸风月之地也都停业三天,以示哀悼。

  清音阁的姑娘们难得多出三天假来,都忙不迭地跑出去玩耍,或是寻亲访友,或是结伴逛街。倚红百无聊赖,想着从前同公子的一点情份,兜着袖子哭了一回,饿了,窗外传来梆子声,使那饿越发显得情切,那声音就像是有重量有香气的,一下下都打在胃口上,遂拿出两个钱打发小丫头出去买馄饨来宵夜,自己蹊着鞋踢沓踢沓地来到隔壁沈宛房中看她好点了没有。

  那天渌水亭献舞回来,沈宛是多么神采飞扬啊,一进门就大声宣布:“我从今天起改名字了,叫沈菀。”

  老鸨不明白:“你本来就叫沈宛嘛。改什么了?”

  沈菀笑着:“音是一样,字可不一样了,这个新的‘菀’字多着一个草头,是青菀的意思,又叫作紫菀,是一种药。”

  “一种药?”

  沈菀背着手,徘徊中庭,仿佛推敲,忽然一转身,立定了,模仿男人的腔调说道:“青菀者,亦名紫菀、紫茜、还魂草、夜牵牛,开青紫色小花,其根温苦,无毒,有药性。用紫菀花五钱加水煎至七成,温服,可治肺伤咳嗽,于病人最相宜的。”

  倚红一看就知道她扮的是纳兰公子,那微俯着头含笑低语的样子,又英朗又温存,还真有几分神似,不禁笑道:“原来是纳兰公子给取的,这么快就‘问名’了,几时‘纳吉’呀?”说得满楼的人都笑起来。

  那天的沈菀,穿着一件紫色的满绣衣裳,的确像一朵娇俏的青菀花。既然她坚持改名,而两个字又是同音,改与不改并没什么两样,老鸨便顺水人情地依了她,把牌子上的名字加了个草字头改成“沈菀”。

  改了名字的沈菀就像改了个人一样,成天笑嘻嘻的,无故而歌,无故而舞,再不肯好好走一步路。女人一旦爱了,就是这样充盈,仿佛心里有一只蝴蝶在跳舞,在拼命地扑展着翅膀,一刻也安静不下来。非要等到再次见到心爱的人,看到他一颦一笑,才能心定。

  可是,她却再也等不到、见不到了,只不过七天而已,天地就变了颜色。纳兰公子病逝的噩讯传来,沈菀登时就疯了,大哭着冲出去要往相府拜祭,相府的下人自然把着门不给进去,她便独个儿在府外头跪着哭了半日,还是清音阁的guī奴们给qiáng拉回来的。第二日一早却又跑出去,接连走了六七家药铺医馆,挨个问人什么是“寒疾”,何以竟会一发不治,最后晕倒在一家医馆前,被人救醒了给送回来,却也像是渌水亭畔的夜合花般,一夜憔悴。

  午间老鸨上来坐着说了一箩筐的话,又几次三番打发丫头送点心茶水,沈菀只是不语不食,气得老鸨不住叹气摇头,指着骂了句“不要以为公子给你改了个名,你就成了相爷家的人了,要寻死觅活,你还不够资格”,扔下走了。楼里姐妹都只当笑话看,谁肯理会,倒是倚红看在她从前服侍过自己的情份上,只觉放心不下。此时来到沈菀房中,看她脸上瘦得只剩一双大眼睛还是漆黑闪亮,两颊上竟是青白得近乎透明,不禁往胳膊上捏了一把,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哟,怎么瘦得越发厉害了,妈妈让明天就重新开门接客的,你这样子可怎么见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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