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灯花堕_西岭雪【完结】(36)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也许她刻意要这样感觉着,仿佛同纳兰公子在池边散步。她甚至隔着那柳叶和桃花,看到公子迷茫的笑。

  虽然已经住到上房去,她仍然是一有时间就往园中来,已经同园里的两只小鹿jiāo了朋友。当她弹着琵琶唱歌时,它们会静静地卧在她脚边,轻轻触摸她的衣袖。

  每当这种时候,容若会笑得特别温存,宁煦。

  “容若,桃花开了,你不写一首桃花词么?不然,可不辜负了chūn光?”她对着他低语,娇羞地一笑。

  公子就应了,轻轻吟诵一阙《卜算子》,但咏的不是桃花,却是柳树:

  “娇软不胜垂,瘦怯那禁舞。

  多事年年二月风,剪出鹅huáng缕。

  一种可怜生,落日和烟雨。

  苏小门前长短条,即渐迷行处。”

  沈菀低吟着,徘徊着,想了一想,忽然脸上变色,着恼起来,哭道:“让你写桃花,你却写柳树,莫非讥笑我是‘章台柳’么?什么‘苏小门前长短条’,我不想做苏小小,只想做李香君。”

  她坐在池边对着两株明开夜合呜咽着,越哭越委屈,真像是公子欺负了她一样。有只鹤原立在那儿梳翎,听见哭声,“忒儿”一声飞走了。沈菀越发委屈,哭道:“你欺负我,你养的鹤也欺负我。”

  她常常这样给自己编故事玩儿,假装自己真的被公子娶了,以妾侍的名义住进这明府花园来,与他朝拥暮眠,相依相伴,有时琴瑟相谐,有时又斗嘴呕气。就像此刻,无端端地呕一场气,好让他哄她劝她。她知道自己有些不可理喻,然而任性和不讲理,难道不是女人的权利么?更何况,她还是一个怀了孕的女人。

  只是,当她任性的时候,没有人会来劝她,哄她,只会由着她一个人哭到无趣,哭到无泪。

  风停了,然而桃花仍然一瓣一瓣地落下来,沉甸甸满是心事。

  到了这个时候,沈菀已经是一天天数着日子过的,简直有些度日如年的意味。今天是二月十二,她来府上已经整整两个月了,心里却觉得已经住了十多年似的,简直住得老了。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还年轻,但已有了几分沧桑。说书的唱过一句词:自古英雄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纳兰公子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他是再没什么机会老去的。而自己,却将一天天地苍老,直到白发成霜,红颜如槁。但又怎样呢?她活着,不是他的红颜;她死了,也无关他的青冢。纵然住进了明府,住到了觉罗夫人的上房隔壁,人们嘴里叫着“沈姑娘”,礼儿上却都当她作“沈姨娘”对待,可她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不是公子的什么人。

  沈菀叹一口气,真是羡慕卢夫人,死的时候才二十岁,永远的二十岁,难怪可以成为纳兰公子心中永远的美人;还有纳兰碧药,跟他远隔着宫墙,相思不相亲,可望不可及,偶尔千难万险地见一回,拼着泄露天机都要写在词里,让他念了一辈子,至死不怨。她们都是有福气的人,能得到公子那么真心真意的爱。而她呢,连一首他为她做的桃花词都得不到。

  可是她相信,她们谁为公子做的也没有她多,她可是从十二岁起就深深爱着他的,整整爱了七年,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到死也不知道。现在,就更不知道了。

  她的生活,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虚妄的梦,虚妄的爱情,虚妄的身份,虚妄的抱负——她以纳兰容若遗腹子之母的身份住在明府里,为的是查找公子猝死的真相,为公子申冤报仇。可是,住到觉罗夫人上房的这些日子,事情竟毫无进展,到现在为止,她只知道公子是被人毒死的,康熙帝曾赐过他一丸毒药,可是公子却没有服下。但知道了又怎样呢?她能去向娘娘质疑、向皇上宣战吗?她想起宋朝名jì李师师的故事,如果她也能像李师师那样,以jì女之卑却与皇上成一时之缘,或许就有机会进一步查明真相了。但是她怎么样才能见到皇上、见到娘娘呢?何况,就算见到了皇上,以她现在这láng犺的身材,难得可以得垂青睐么?

  沈菀又叹了一口气,只觉倦意袭来,刚刚扶着廊柱站起来,却看到水娘急匆匆来了,拍手叫道:“我找了多少地方,原来姑娘倒在这里清闲。太太让人都到前厅里去呢。”

  沈菀一手扶着凉亭柱子,一手撑着腰笑道:“水大娘,您也歇口气儿缓着点说。太太让什么人去厅里呢,为的什么事?”

  水娘忙加快几步,抢上来扶着沈菀一级级下来,一边笑道:“人多着呢,几位姨太太,大少奶奶,颜姨奶奶,少爷小姐们,还有府里各房的管事奶奶们,都要去呢。说是还派了车去接咱们姑奶奶、舅奶奶、还有惠妃娘娘家的爷们奶奶们,等下也都要来议事呢。”

  沈菀跟着水娘来至前厅,果然黑鸦鸦屋里屋外站了一院子人,有执事的媳妇婆子站了一地,那些府里有年纪的老嬷嬷则散坐着,见她来了,忙都站起来含笑招呼说:“沈姑娘来了。”连大奶奶官氏也特地过来亲亲热热地拉着手引至觉罗夫人座前说:“姑娘这边坐。”惟有颜姨娘坐着一些儿不动。

  夫人便问沈菀“打哪儿来?”又命人拿暖垫给她靠在背后,盛热的红枣桂圆汤来暖胃。福哥儿和展小姐也都说要喝,官氏忙命人再盛两碗来。颜姨娘脸色越发难看。

  沈菀笑道:“才在园子里走了走,原来明开夜合花也都开了,太太说奇不奇?”

  觉罗夫人叹道:“如今说的可不就是这开花的事么?大概老爷在待朝时,随口说起今年咱们府上桃花开得早,不知怎的竟传到万岁爷耳朵里了,龙颜大悦,说今天是二月十二,正是赏花时节,宫里御花园逛得腻了,要往咱们府里来赏花呢。老爷刚才趁歇班打发人飞马来报,让准备接驾,侍候晚宴呢。”

  沈菀吓了一跳,连汤也溅了出来,差点失手打翻了碗,大惊失色道:“皇上要来?”

  众婆子都笑道:“方才我们失惊打怪的,太太怪说没见识,没胆量,经不得一点事儿。如今沈姑娘还不是一样?皇上驾到,可是天大的事儿,咱们有几个胆子承当?可不都毛爪儿了么?”

  颜姨娘吃的一笑,眼中露出嘲讽的意味来。沈菀也只得跟着笑,很有些羞耻。她虽然出身低卑,然而在清音阁送往迎来,也不算没有见识,胆量更是不用说,连杀人都敢,难道还怕见皇上吗?她的惊慌,倒是紧张多过敬畏,是因为一心想着要替公子报仇,想了太久,只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见到皇上,如今忽然落了实信,倒不敢相信,几乎以为是老天爷听到了她的祈祷,真要给她机会面圣刺杀,才会失态的。然而这番心理自然不便解释,只得自嘲说:“除了府里这样的人家,平常人别说接驾,就是见到个公公,也是了不得的大事,怎么不发毛呢?”

  官氏笑道:“万岁爷也不是第一次来咱们府上小宴,从前怎么办,如今还怎么办就是了。只是时间紧了点儿,我已经打发人同我哥哥说,让他把府里最老的几个厨子家丁都带过来,戏班子也带来候着,想也应付得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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