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忧郁的大盗 by 墓园【完结】(3)

2019-01-18  作者|标签:墓园


  高中的时候,我的确曾因为会写几篇看似高深莫测的文章而受到老师赏识,同学的艳羡,也少不了频频撞桃花。那时候我的性向似乎还正常,收到女孩子的情书还是有感觉的。也曾经和几个不错的女孩发展几段短暂但也还颇真挚的恋情。那时候我很精明,懂得用一些代笔工作赚人情或者赚一餐饭,所以对坤哥这类的要求,我基本上是来者不拒的。当时我便应承下来,回家找了一份自己从前的入团申请书样本原样拷贝一份,轻轻松松让坤哥拿到了入团资格。就从那一天起他对我的称呼由"才子"到了"哥们",交往得多了,彼此也觉得颇投缘,索性还学桃园结义拜了兄弟。
  
  坤哥的生活圈子很广,从街上的小混混到名牌大学的优等生,从十一二岁的小屁孩到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街上卖艺的混日子的学校里念书的教书的,三教九流,都能够神奇得跟他谈得来。记忆中,他的身边总是有一群一群的人,似乎就从未见他形单影只过。跟他一起久了,也逐渐会跟他周围的人熟起来。
  
  有时候坤哥会带我到酒吧小饭馆街边的露天酒桌乃至公园的亭子里和他的那些个老老少少的兄弟们拼酒。坤哥比我们这些同级的男生大一岁,但他的酒量却远远大于普通成年人。据说这跟他那广泛异常的朋友圈子一样,都是源自于他那个曾是老家的小城传说中一个黑帮组织(说穿了就是混混团体)老大的父亲。有不少人跟我绘声绘色的描述过城里的某某酒店,某某酒吧就是他老爸开的,他老爸曾经多么的财大气粗一手遮天,甚至曾经利用自己的权势半强迫得把一个有夫之妇弄到了手云云。我对这些半信半疑,又不好去问坤哥,因为对于自己的家世他一向口风很紧,也并不乐意提起的样子。
  
  记得有一回酒至半酣,有个家伙有点喝高了,大着舌头问:"坤哥,怎么不把你弟带来,你们哥俩搭档,天下无敌呀!"
  
  本来心情颇佳的坤哥却突然脸色一沉,"啪"得把酒杯一放,僵硬得说:"别提了。"
  
  旁边有人凑在那人耳边说了些什么,那人顿时脸色一青,酒也醒了,忙不迭得跟他道歉。
  
  这一个片断的记忆非常清晰,尤其,当时坤哥脸上那种复杂难以表达的神情,此刻也栩栩如生。我开始努力得回忆究竟是什么刺激到了他,却脑袋发沉,思绪逐渐不清起来。眼皮开始频频打架,我意识到,自己终于困了。于是服从得闭上了眼,让睡眠把我带走。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头微微有些痛,于是在床上多赖了一会儿。更更见时间还早,便陪我躺着。迷迷糊糊中我突然喊出一句:"坤哥!"
  
  更更吓了一跳,转而质问我在叫什么人的名字,我考虑再三,终于还是把昨晚失眠的情况告诉了他。
  
  更更听完,瞪着我好半天,长叹一口气,说:"看来这还真成你一块心病了呀。"
  
  我轻吻他的耳垂,给自己找着借口:"可是这事儿实在蹊跷,而且之前我们也担心过的,那人也有可能是什么对我们私生活感兴趣的无聊家伙,日记也被他偷走,就更值得怀疑了。说起来,我们还是没有脱离险境。"
  
  更更一笑:"我本来也那么觉得,还后怕了一阵子,但是现在依我看,大盗最有可能是两种人--"
  
  "什么人?"我饶有兴趣得看着他。
  
  他狡黠得看我一眼,把下巴搭在我肩膀上,凑在我耳边说:"第一种是,你的书迷。你想想,三次丢的东西,不都是你的一些私人物品么?"
  
  我头皮一麻。
  
  是呀,我怎么就从来没想过呢?大盗三次来访,除了我的一些小东西没有拿走任何钱财,甚至是带着一种好奇的游客的态度参观了我的房子。这种行为,倒的确是有点像我的书迷干出来的。可是,即使书迷能从我的文中了解一星半点我的生活习惯,但对于我的具体作息时间,是不可能掌握得这么详细的。而且,因为和更更同居的关系,我的住址一直是对外保密的,除了编辑和出版商,是没有人知道我的住所的。
  
  "那么第二种呢?"我就势把他往怀中一搂,柔声问。
  
  我的更更忽然脸色一沉,冰冷得丢出一句:"就是有人暗恋你呗。"
  
  我哭笑不得。
  
  "你怎么就联想到那里去了呢?"
  
  怀中的人更不高兴了。
  
  "上次和你看的那部王家卫的片子,还记得不?"
  
  我稍作回忆,很快得答道:"记得啊,重庆森林,怎么了?"
  
  "那里面王菲暗恋梁朝伟,就趁他上班的时候偷偷溜到他家里去,翻他的东西,用他的唱机听歌。"
  
  我一怔,继而大笑起来。笑得在床上直打滚。
  
  "你笑什么?"更更不满得看我。
  
  "没......只是觉得,你实在太TM可爱了!"
  
  我一个翻身把他压在身下,就去吻他**的胸。
  
  "哎,哎,你正经点儿!跟你讨论正事呢!"他推拒着,声音却随着我的动作逐渐低沉和含糊起来。
  
  "早起男人的性欲是很值得认真对待的事情。"我严肃地说,伸头去吻他的嘴唇。
  
  于是他的"我还要上班......"后半句就这样被我给吞了下去。

第 6 章
  6.
  
  更更那天早上严重迟到,他一边骂我一边急匆匆得穿衣服。我微微笑着欣赏他生气的样子,忽然注意到他耳畔一抹亮色一闪。心里一动,走上去撩开他鬓角的碎发,那一粒剔透如石榴果实的耳钉赫然呈现眼前。
  
  我心中一暖,吻一下他的耳朵,低声说:"我现在倒觉得大盗是你的仰慕者呢,我的爱人太出色了。"
  
  更更脸微微一红,转身走了,从门口传来他的声音:
  
  "记得买菜!"
  
  早上的时间全部都用来码字。在电脑前坐了两个半小时,头昏脑胀。抬头一看挂钟,已然中午十一点,想起更更的叮嘱,锁了门出去买菜。
  
  这所房子是我出了第一本书后买下的,当初是看中了它的环境。这是一个新建的居民小区,在城郊,幽静,空气好,并且同楼的人似乎也没什么串门的习惯。最初的时候我还没有认识更更,选择这里纯粹是因为生性好静,也不怎么热衷于跟人打交道。更更搬来后这儿的条件更是得天独厚,没有好事的人去关心我们两个房东和房客之间,是否关系过于亲密。
  
  购物也很方便,平常除非买书或者跑编辑部,我是懒得搭公车去市区的。出了小区大门就有一家很大的超市。购买一些生活必需品,足矣。
  
  漫不经心选了一些保鲜膜裹着的蔬菜,我开始往回走。沿着草坪中开出的蜿蜒石子小路快走到楼下的时候,有个牵着狗的少年迎面走来。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瞬,有一股奇特的香气伴着青草香丝一般得掠过。
  
  我打一个激灵。这个香味,好熟悉。忽然心里一震--这不就是昨天闻到的陌生香水味吗?
  
  连忙转头去看那少年的时候,他已然转过了前方的转角,消失不见了。
  
  更更下班以后我跟他讲了这件事情,他一惊,问道:"你看清楚他长什么样子了吗?"
  
  我努力回忆着,当时有些心不在焉,所以只是匆匆打了个照面而已。不过还是有一点印象的。
  
  "个头跟你差不多,身材中等偏瘦的那一种,很黑的短发,穿白绒衫,脸没有看很清楚,但似乎是蛮清秀的。"
  
  更更皱皱眉。
  
  "你确定那个香水味就是昨天闻到的吗?你又不是狗,怎么鼻子那么灵。"
  
  我语气笃定:"绝对没错,我对香味是很敏感的,而且,那种香水的味道很特别,我以前从来没有闻到过。"
  
  更更还是不以为然。
  
  "就算你没闻错,但使用同一种香水的人,在这个城市内起码有几千人,就算再缩小到我们这个小区,也多少有十几个,你不能就凭这个肯定什么吧!"
  
  我苦笑:"我这不还没下什么结论嘛!只是心里比较在意而已。"
  
  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更更,你说大盗有没可能是我们小区的人?!"
  
  "什么?"更更疑惑得看我。
  
  "我们一直在同自己有关系的人身上考虑,怎么就偏偏忽略了我们周围的人呢!"我说着,开始兴奋起来:"比如说,住在我们同楼的,对楼的,他们中间如果有人有心,完全可以凭借各种手段观察到家里内部的情况,甚至包括我们的生活习惯,作息时间!"
  
  更更有些担心得看着我,轻声说:"青彦,你多虑了吧,哪有那么无聊的人......"
  
  我耐心的说服他:"怎么就不可能呢?他的行为实在是太离奇了!我简直都可以想象得到有人在暗中刻意观察我们,再趁我们出门的时候潜入到家里来......"
  
  "青彦,你这叫被害妄想症!"更更忽然大声说道,打断了我的话。
  
  我不解的看他。
  
  "更更,可是这件事情关乎我们自己,必须要弄清楚呀。"
  
  更更漂亮的眉心微蹙起来,烦乱得挥一挥手。
  
  "青彦,我知道你是一个作家所以浪漫,善于想象,但我们都是生活在现实生活中的人,没工夫玩这种推理游戏。我不想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宁愿就相信只是你的书迷或者某个仰慕者想要多了解你一点。如果以后他不再出现,我就只把它当作我们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你那样疑神疑鬼,只会给自己平添许多烦恼而已。"
  
  我顿时哑口无言。
  
  心里仍是结着疙瘩,却不知道如何去反驳。更更说得没错,也许我的确是有些神经质了,可能这是作家的通病吧?生活就是生活,它是吃在嘴里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口水,是无比具体的东西,它是不会永远像书里写的电视剧里演得那样跌宕起伏离奇浪漫的,也许如更更所说,大盗就只是我的某个书迷或者仰慕者之类,用这种隐晦的做法试图了解我或者仅只是留下纪念罢了。我们并没有什么大的损失,那么,我又去追究它做什么呢?
  
  一时我竟像个失望的孩子般颓然,一声不吭得回房间去了,并且刻意去忽略了,背后的更更有几许担忧的视线。可是到底,这件事情我还是放不下的。
  
  日记丢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大盗都没有再来过。我发现自己开始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经常在写字的时候,那些个久远年代的记忆会像小飞虫一样在脑中盘旋,有时候仅仅是几个片断,几个场景,几段对话,有女孩子莲花般火红的裙角一扫而过,抑或是毒辣的日光下,男孩们被晒得黝黑的肢体,湿漉漉的碰撞,在日光下蒸腾的咸涩的汗水。我经常被这些记忆搅扰得不得不停下工作,于是越发烦躁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似乎开始盼望着大盗的到来,每天回到家,先要察看拖鞋的摆放和房间里的东西,发现没有什么异常,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竟会有一丝失望。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执著,也许是执著得想要找回那本日记,也许是想要见识一下,这个能够神不知鬼不觉随意出入我们家的大盗,究竟是何许人物。
  
  "青彦,你最近睡得不好么?"
  
  有一天做饭的时候,更更突然停下来,皱着眉头端详着我的脸,冷不丁问出一句。
  
  "怎么了?"
  
  我摸摸自己的脸,不知道它透露出了什么。
  
  "你黑眼圈都出来了。"
  
  更更轻声说,眼睛里埋着深深的担忧。
  
  我顿时感到心里有些湿漉漉的,于是摸摸他的头,柔声道:"没关系,这是这几天赶稿比较辛苦罢了。别担心,嗯?"
  
  他半信半疑得看了我一眼,沉吟一下,忽然放下手中的青菜,把围裙一解,说:"走,我陪你出去走走吧。散散心。"
  
  同更更一起走在大街上,已是黄昏。街道很宽,行人稀疏,一眼望不到头。目光所及,都笼罩在日暮时的金色霞光里。我忽然想起来和更更看的一部电影《日落大道》,想日落大道,就是这个感觉吧。走着走着,拐进了一条颇深的巷子,我们一向喜欢这种幽深安宁的地方。四下无人,我默默的,牵起了更更的手,感到他的皮肤微微颤动一下,立即像温顺的动物一样紧贴着我了。我忽然想起和更更在一起已经快要五年,我们似乎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像最初相恋时那样战战兢兢得偷偷牵手,此刻感受着他的体温,心里顿时一片温暖。
  
  走进去不长一段,遇到了一个乞丐。他身上穿着脏污得已经辩不出颜色的破袄,面前放着一只缺了口的瓷缸,蜷着身子躺在地面厚厚的尘土里。
  
  更更怜悯得看着他,从钱包拿出一些零钱放在他的瓷缸里,他听到声音,抬起了头。看到更更放在他瓷缸里的钱,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忙不迭得向更更点头鞠躬,嘴里咿咿呀呀的说着什么,却全都是一些不甚清晰的音节。
  
  更更一愣,黯然道:"原来是个哑巴。"
  
  仿佛石子丢进平静的湖面引起一片波澜,这句话突然令我浑身一个激灵,某些声音,或者确切说是某些记忆碎片,一下子从脑海深处窜了出来。
  
  --坤哥弟弟是跟着他妈改嫁过来的,你听说过的吧,被逼嫁给坤哥爸爸的那个。
  
  教室里,一个单薄的身子在午后昏黄的色调里转过身来,美丽幽暗的眼看着我,睫毛形成一个扇面。
  
  --我弟弟,是个哑巴。
  
  坤哥站在一棵高大的杨树下,低声说,向后退一步,脸缓缓沉进树荫的暗影里。

第 7 章
  7.
  
  我开始越发迫切得感到必须找到大盗。我有一种预感,他同那个业已逝去的年代有某种联系,而这联系的媒介,是那一本日记。日子久了,我已经无法清晰得回忆起那本日记上记录的内容,记忆经常出现断面。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驱使着我去追查这奇特事件背后的一切,这也许同过去有关,也许同命运有关。
  
  我开始把大量的时间耗费在观察身边的居民上面,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某些神态,某些习惯,都被记录在我的脑子里。与此同时,写作开始荒废下来,家里接到的催稿电话逐渐增多。我整日徘徊在大院里,像一个训练有素的侦察兵,眼睛成了雷达,耳朵成了窃听器。
  
  然而却还是没有大盗的半点线索。
  
  我开始有些心灰意懒,编辑不断的催稿也让我烦恼和疲倦起来。
  
  这一天正在阳台上浇花,突然就发起了呆。我想起来高中时的教室。当初教学楼的设计者不知是怎么混进来的白痴,楼的走向错误,我们位于一楼的教室成了独一无二的夏暖冬凉,并且总是阴暗的。也许这沉闷的色调实在同年青活泼的我们性格不符合,于是每一年学期初都有人从家里带花来,摆放在教室的窗台上。有时是文竹,有时是马蹄莲,有时甚至是月季或者牡丹。虽然这些植物大多都因为没有充足的阳光照射而夭折,那却是我少时的记忆里面短暂却最明亮的颜色。那时候我总喜欢在上课时盯着那些花儿和它们翠绿的叶子看,想起一个词"人面桃花"。有阳光照射进来的时候可以看见老师在黑板上书写时,粉笔灰簌簌得掉下来,在光线中跳起纷乱的舞,落在讲桌上,窗台上,花儿娇嫩的花瓣上,葱绿的叶片上。
  
  我站在这个夏日光线充足的阳台上,看着十六岁的我,懒洋洋的趴在桌子上。桌子是乳白色的木头做的,上面有深深浅浅的刻痕,是无数的人留下的深深浅浅的心事。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拍了拍十六岁的我的肩,一张小纸条递过来--
  
  你又走神啦。
  
  于是十六岁的我和二十六岁的我都醒了。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水已经从花盆里溢出来,直淌到了我的皮鞋上。我赶紧把水壶一提,放回到窗台上去。
  
  这座大楼同相邻的两栋一样,阳台都是凸出封闭式的。同我们家阳台相隔二三米,分别是隔壁的四号楼和六号楼一左一右两个阳台。手指触到玻璃的一刹,我忽然心里一动,把没有加防盗栅栏的推拉式窗户打开,探出头去。
  
  之前大盗来的几次,门锁都没有被破坏的迹象,会不会,他是通过其他途径进来的呢?
  
  我想着,把半个身子探了出去,仔细观察着周围有没有可供攀爬的地方。七楼的高度顿时令我一阵眩晕。我尝试去想象从自己现在的位置爬到相邻的阳台上去,只是想象却也一阵心悸,马上把这个念头否决掉了。
  
  关上窗户的一刹,忽然有个白色的身影在旁边四号楼的阳台上一闪。我一愣,那个身影似曾相识。下意识的又拉开窗,看了过去。
  
  那个人似乎也发现了我,目光投射过来。
  
  白色绒衫,漆黑的短发,虽然隔着一层玻璃有些模糊不清,我却几乎立刻就断定,那正是那天偶遇的牵狗的少年!
  
  他看了看我,很快又进去了。
  
  我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就那样呆了半晌,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怦怦得四处撞击。我已经分不清这心情是兴奋激动恐慌抑或别的什么。这一刻我的脑子分外清醒--
  
  四号楼七楼,右手边。
  
  我等不到更更回来了。这件事情,我要自己去弄清。
  
  搬来这儿的这么长时间里,我几乎没有去拜访过任何这里的居民,甚至是门对门的邻居。这是都市人的生活方式,我并不排斥,反而觉得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但也因为如此,我连最基本的交际能力都几乎失掉了。
  
  所以站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门前时,我心里是有些忐忑的。我反复琢磨着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这样唐突的前来又该如何收场,但这所有的疑问都被有关大盗的猜测盖过了。我只是想来,确认某些东西。
  
  我微微颤抖着,按下了门铃。
  
  丁冬丁冬。门铃清脆的叫着,有人在里面问了一句"谁呀?"拖鞋摩擦着地板的声音。锁转动的声音。
  
  门开了。

第 8 章
  8.
  
  一张睡眼惺忪的脸从门里探出来,看了看我。
  
  "有什么事儿么?"
  
  眼前的少年揉揉乱蓬蓬的头发,小小打个哈欠,声音慵懒得问道。
  
  我顿时慌了手脚。这不只因为我还没有想好合适的理由,更因为从他身上,我又一次闻到了那奇特的香水味儿。
  
  路上想的无数个借口从脑中飞速闪过,我忽然灵机一动,信口说道:"我是住隔壁七楼的,我......我觉得你家阳台上那盆三角梅开得很漂亮,想来请教下怎么养的......"
  
  少年猫一样眯着的眼睛这才微微张开来,在我浑身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噢--"得一声,抓抓头,说道:"你是刚刚趴阳台窗户上那人吧,我看见你了。"然后促狭得一笑,道:"你眼睛可够尖的啊。"
  
  我有些尴尬得笑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暗暗怪自己太毛躁,此时任是满腹墨水,却也派不上用场。我正搜肠刮肚得寻找着话题,少年却先开口了--
  
  "进来坐啊。"
  
  他把头往门里一偏,身子往后一让,门向后掀出一道宽阔的缝儿来。他转身向里面走去,穿着拖鞋的脚踩在木质地板上,啪嗒啪嗒响着,橘红色的鞋底像两盏交替闪烁的小灯。
  
  我平静一下心情,深吸一口气,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少年径直来到阳台上,指了指那一盆开得显眼的三角梅,问道:"你就说它?"
  
  我点点头。虽然是匆忙胡乱掐的理由,不过我的确颇羡慕他这盆花儿。从自家阳台上就能看到这儿盛放得一片火红,而我自己养的那盆,只稀稀拉拉开了二三朵,且色泽暗淡。
  
  少年笑了,神色还颇有些得意。
  
  "这可是我独家培育的优良品种。你看这土--"他睡意全消,眼珠灵活得转动着,很有精神的样子。我这才发现他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不大,却很清澈有神。他从盆里捏出一点黑褐色的泥土,拿到我眼前。我发现这土的质地疏松,带着湿气,颜色很黑,还能隐隐嗅到一股腐烂植物的味儿。
  
  "这可是我特意从郊区的山里挖来的,就是青苔下面的那层。"
  
  我恍然大悟,暗自盘算着下次和更更去爬山也挖一些回来。
  
  "你够聪明!"我由衷的赞叹着,忽然意识到自己此行的目的。踌躇片刻,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寒暄话题,并且,也包含着我自己的疑问。
  
  "对了......你是不是新搬来的?好象不常见到你呢。"
  
  "是啊,我刚搬来将近两个月而已。"我的称赞他显然很受用,脸上挂着笑容。
  
  我回忆一下,大盗光临我家,应该是一个多月前的事。
  
  "你是不是还养着条狗?"我于是进一步试探着。
  
  "哦,你见过它啦?"他说着,往外走几步,冲卧室叫一声:"来福!"
  
  一只半人高浑身披着长毛的牧羊犬懒洋洋得从卧室里走出来,抬头看了我一眼,满不在乎的样子,又走到主人面前,舔舔他的手。
  
  "它叫来福?"我有些哭笑不得。这样名贵的狗却配了这么个通俗的名字,还真挺逗的。
  
  "它姓张,叫张来福。"少年颇郑重得说。
  
  张来福神气得望了我一眼,又转过了头。它看起来年纪不小了,腿脚已经有些不灵便,但毛发却仍然柔顺漂亮,洁白如雪,没有一根杂毛。少年斜倚在窗台上,身畔是云朵般的大白狗,和谐得没有界限。这是一种非常奇特而又美好的感觉,就好像,就好像童话一样。
  
  我呆了一下,心里已经不可抑制得对这少年产生了好感。我想自己不可能没头没脑就问他一句:"你是不是到过我家偷走了我的日记?"他面颊上还有两三颗未褪的青春痘,看起来,就只是一个单纯的少年,并且与我毫无干系,那香水,也许只是巧合罢了。
  
  犹豫着,我说:"我是住五号楼701的,我叫何青彦,有空过来玩。"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补充到:"哦对了,我还有一个房客,他人很好很开朗,叫陈更。"
  
  "OK,"少年快活得应到:"你人真热情,来这儿你是第一个邀请我的。"
  
  我有一种被谬赞的感觉。事实上,如果不是大盗的事情,我又怎么可能贸然拜访一个陌生人?对了,陌生人,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我叫裴旭。"少年像是看出来我想什么,很快得说道,微微一笑。
  
  "哦,我记住了。"
  
  我环顾下四周,觉得这房子虽大虽整洁,却像是少了什么。
  
  "你父母......"我试探着问,看向他。
  
  "就我一个,他们俩现在都满世界乱窜着呢。"他语调轻松得说道,并没有显出什么忧伤寂寞的样子,仿佛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无所谓,"他拍拍身边的大狗,说:"不是有张来福给我作伴嘛。"
  
  我禁不住笑了,这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临走时,裴旭忽然叫住我,问道:"你是个作家吧?"
  
  我一惊。
  
  "你怎么知道......"
  
  他狡黠得一笑。
  
  "一眼就看出来了。"

第 9 章
  9.
  
  我没有将独自拜访过裴旭的事告诉更更,之前我对居民们的猜疑已经引起他的不满了。我若再在他面前显现出对大盗事件的过分执著,他一定会认为我无理取闹。
  
  然而我没料到裴旭那么快就响应了我的邀请,他在我去过他家的第四天的下午,按响了我们家的门铃。
  
  开门的是更更,他刚刚下班回来,在门口换鞋。
  
  我坐在客厅看电视,忽然就听见走道里的门铃隔着一堵墙大声叫唤起来,而后更更在那边诧异得问我:"青彦,你邀了人吗?"我大声应一句:"没啊--"暗自思忖着我们这个万年不变的二人世界里会有什么客人。我们两人的父母亲戚都在外地,而纯净水还有满满一桶。
  
  门铃又叫了几声,更更终于打开了门,他似乎很意外,默了一会儿,才听到他礼貌的声音:"你......有什么事儿吗?"
  
  而后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请问何青彦是住这儿吗?",顿了一下,那人又小心翼翼补一句:"你是不是叫陈更?"
  
  我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几步走到门口,更更正满腹狐疑得回身望着我。裴旭站在门口,嘴里正嚼着口香糖,看见我,他快活得向我招招手,说:"嗨--"
  
  尽量言简意赅得向更更解释了自己如何认得了这个新住户,当然,我只字未提他就是那天碰到的少年,我想,更更也许早都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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