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的倒影_木心【完结】(8)

2019-03-10  作者|标签:木心

  罗马宰相谈笑自若,嘉宾应对如流,侍官穿梭斟酒,乐师俯仰竞奏。

  jīng炼于“生”者必jīng炼于“死”。

  谁都悲恸摧割,然而谁也没有泄漏摧割的悲恸。

  又示意医士近去:

  “我有点倦,想睡一忽儿,请将脉管扎住。”

  音乐轻叉轻,庭中喷泉,清晰可闻,大师成寐如仪,众宾客端坐无声息。

  他醒来了,神气清慡,莞然一瞥。

  随着仓皇的马蹄声而猝至的是bào君尼禄赐死宰相的密旨。

  培德路尼阿斯闲闲笑道:

  “他迟了一步——快去回复皇上,说,培德路尼阿斯最后的一句话:尼禄是世界上最蹩脚的诗人!”

  尼禄中此一箭,活着也等于死了——因为他从来自信是世界上最伟人的诗人。

  脉管又放开,盆中淡绛的液体徐徐转为深红。

  灵魂远去,剩下白如云石的绝代韶美的胴体。

  他的著作亦零落散佚。

  他所遗赠的餐具在我手边。

  有人嗤笑了:

  “你竟像古罗马人那样一饮一啄?”

  我说:“都要像你那样生吞活剥才算现代派么。”

  瞧这些现代的小尼禄。

  那时我在华夏,魏晋递嬗,旅程汗漫。

  所遇皆故人,风气是大家好“比”,一比,再比,比出了懔懔千古的自知之明与知人之明。

  话说人际关系,唯一可爱的是。映照”,映照印证,以致曰月光华,旦复旦兮,彪炳了一部华夏文化史。滔滔泛泛间,“魏晋风度”宁是最令人三唱九叹的了;所谓雄汉盛唐,不免臭脏之讥;六朝旧事,但寒烟衰草凝绿而已;韩愈李白,何足与竹林中人论气节。来元以还,艺文人士大抵骨头部软了,软之又软,虽具须眉,个个柔若无骨,是故一部华夏文化史,唯魏晋高士列传至今掷地犹作金石声,投江不与水东流,固然多的是巧累于智俊伤其道的千古憾事,而世上每件值得频频回首的壮举,又有哪一件不是憾事。

  初夏的大柳树下一片清yīn,蝉鸣不辍,锻铁丁丁。

  中散大夫是穷的贵族,世袭了几棵大柳树,激水以圈之,居然消暑佳处,向秀为佐鼓排,叔夜箕踞而锻,扬鎚连连,我虽对鎚如礼,此心怔忡,以为这枝龙头杖是为死神引路的——清早策骑赴此,相见便道:“钟会真的要来了!”二十年来未尝见喜愠之色的嵇康竟皱起了眉头……子期亦来报此消息,斟酌大半天,还是顺从了嵇公的决策,演这场戏。心里都希望钟会不来——不来就好了。

  然而来了,长长一队,马骄游龙,衣媲轻云,诸俊彦扈拥着正被大将军兄弟幸昵的钟会,果然尊荣倜傥,而神色又是那样安详恭谨。

  鎚声、蝉鸣、犬吠、风chuī柳叶……不知过了什么时辰……

  钟会及其宾从终于登鞍揽辔了,我没料到嵇康忽然止鎚昂首,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钟士季哪里就示弱了。

  霎时寂然,蝉也噤了似的。

  马头带转,蹄声嗒嗒,渐行渐远,他们故意走得那样的慢。

  夕阳西下,柳yīn东移,一种出奇的慵懒使我们兀坐在树根上真想躺倒,沉睡。

  我不免咨嗟:

  “钟士季如此遭遇,其何以堪!”

  “不若是,我何以堪?”叔夜进而问道。

  “子易我境,更有脱略乎?”

  对曰:

  “与公一辙耳!”

  子期亦轩然而苦笑。

  杀机便是这样步步bī上来。嵇康自导自演了这场戏,以前的伏笔已非一二,再加上邪封与山巨源绝jiāo书,接着又是吕安罹事,嵇康诣狱明之。钟会比嵇康更清楚地看到“杀机”成熟了,便在那个路人皆知其心的晋文王前,一番庭论,谗倒了“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的大诗人,嵇康下狱,与华士、少正卯同罪。历史真的不过是一再重复,恶的重复。

  当三千太学生奋起联名,请以为师,时论皆谓中散大夫容或得免于诛,我想,糟了,“波dàng众生”,这就更坚了大将军必戮嵇康之心。

  叔夜的自知之明和知人之明其实是足够的,是他的风骨,他的“最高原则”,使他不能不走这条窄路,进这个窄门。与山涛的绝jiāo书之所以写得如此辛辣汪洋,潜台词是:我终不免一死,说个痛快吧,也正是因此可以保全你。

  山公本以度量胜,畴昔一面,契若金兰,嵇与山,何嫌何隙,不过是,明里设一迷障,骗过司马昭,暗里托一心事:小儿嵇绍,全仗山公了——这一着棋,唯巨源领会无误,大将军且不谈,就是嵇绍本人也是被乃父瞒住了的。

  二十年后,果然,山公举康子绍为秘书丞,嵇绍似乎觉悟了,然而还不知究竟,临到要去谒谢山公时,他有点酿踏,我口中鼓舞他,心里想的是:嵇康有子,清远雅正,而神明不如乃父,毕竟差得多了。

  叔夜既殁,余心无所托,寥落晨昏,唯有期待于山涛了,痴痴二十岁,终于聆到了他对嵇绍说的一番话,其实是在对亡友表衷情:“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说得太好了,一往深情……每忆此言,辄唤奈何。

  至此,我也觉得可以回过头来,再表彰魏晋人士的好“比”。

  我问庞士元:“顾劭与足下孰愈?”

  答曰:“陶冶世俗,与时沉浮,吾不如颐;论王霸之余策,览倚仗之要害,吾似有一曰之长。”

  我问谢鲲:“君自谓何如庚亮?”

  答曰: “宗庙之美,吾不如亮;一丘一墼,自谓过之。”

  既知桓公与殷侯常有竞心,我问殷:“柙何如桓?”

  殷曰:“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我又问刘真长;“闻会稽王语奇进尔邪?”

  刘曰:“极进,然故是第二流中人。”

  我再问:“第一流复是谁?”

  刘答;“正在我辈耳。”

  殷侯既废,桓公语我曰;“少时与渊源共骑竹马,我弃去已辄取之,故当出我下。”

  某曰酒酣,王中郎忽问刘长沙:“我何如苟予?”

  刘答曰:“卿才乃当不胜苟子,然会名处多。”

  中郎顾我而指刘曰:“痴!”

  某夕在瓦官寺,商略西朝及江左人物,刘丹阳、王长史并在座,我问桓护军:“杜弘冶何如卫虎?”

  桓答曰:“弘冶肤清,卫虎奕奕神令。”

  王刘亦善其言。

  只有一次,我落了空,那天在桓公座,同谢安石与王坦之优劣,桓公初言又止,笑曰:“卿喜传人语,不能复语卿。”

  而最畅快的一次是问孙兴公:“君何如许掾?”

  孙曰: “高情远致,弟子服庸;一吟一咏,许将面北。”

  大概是彼此多饮了几杯,我乘着酒兴,不停地问:“刘真长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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