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的倒影_木心【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木心

  从长历史的中国来到短历史的美国,各自心中怀有一部离骚经,“文化乡愁”版本不一,因人而异,老辈的是木版本,注释条目多得几乎超过正文,中年的是修订本,参考书一览表上洋文林林总总,新cháo后生的是翻译本,且是译笔极差的节译本。更有些单单为家乡土产而相思成疾者,那是简略的看图识字的通俗本——这广义的文化乡愁,便是海外华裔人手一册的离骚经,性质上是“人”和“自然”的骈俪文。然而日本人之对樱花、俄罗斯人之对白桦、印度人之对菩提树、墨西哥人之对仙人掌,也像中国人之对梅、兰、竹、jú那样的发呆发狂吗——似乎并非如此,但愿亦复如此则彼此可以谈谈,虽然各谈各的自己。从前一直有人认为痴心者见悦于痴心者,以后会有人认知痴心者见悦于明哲者,明哲,是痴心已去的意思,这种失却是被褫夺的被割绝的,痴心与生俱来,明哲当然是后天的事。明哲仅仅是亮度较高的忧郁。

  中国的瓜果、蔬菜、鱼虾……无不有品性,有韵味,有格调,无不非常之鲜,天赋的清鲜。鲜是味之神,营养之圣,似乎已人灵智范畴。而中国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之所以令人心醉神驰,说过了再重复一遍也不致聒耳,那是真在于自然的钟灵毓秀,这个俄而形上俄而形下的谛旨,姑妄作一点即兴漫喻。譬如说树,砍伐者近来,它就害怕,天时佳美,它枝枝叶叶舒畅愉悦,气候突然反常,它会感冒,也许正在发烧,而且咳嗽……凡是称颂它的人用手抚摩枝gān,它也微笑,它喜欢优雅的音乐,它所尤其敬爱的那个人殁了,它就枯犒折倒。池水、井水、盆花、圃花、犬、马、鱼、鸟都会恋人,与人共幸蹇,或盈或涸,或茂或凋,或憔悴绝食以殉。当然不是每一花每一犬都会爱你,道理正如不是每个人都会爱你那样——如果说兹事体小,那么体大如崇岳、葬原、广川、密林、大江、巨泊,正因为在汗漫历史中与人曲折离奇地同褒贬共荣rǔ,故而瑞征、凶兆、祥云、戾气、兴绪、衰象,无不似隐实显,普遍感知。粉饰出来的太平,自然并不认同,深讳不露的歹毒,自然每作昭彰,就是这么一回事,就是这么两回事。中国每一期王朝的递嬗,都会发生莫名其妙的童谣,事后才知是自然借孩儿的歌喉作了预言。所以为先天下之忧而忧而乐了,为后天下之乐而乐而忧了;试想“先天下之忧而忧”大有人在,怎能不跫然心喜呢,就怕”后天下之乐而乐”一直后下去,诚不知后之览者将如何有感于斯文——这些,也都是中国的山川草木作育出来的,迂阔而挚烈的一介乡愿之情。没有离开中国时,未必不知道——离开了,一天天地久了,就更知道了。

  童年随之而去

  孩子的知识圈,应是该懂的懂,不该懂的不懂,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我的儿时,那是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却懂了些,这就弄出许多至今也未必能解脱的困惑来。

  不满十岁,我已知“寺”、“庙”、“院”、“殿”、“砚”、“宫”、“庵”的分别。当我随着我母亲和一大串姑妈舅妈姨妈上摩安山去做佛事时,山脚下的“玄坛殿”我没说什么。半山的“三清观”也没说什么。将近山顶的“睡狮庵”我问了:“就是这里啊?”

  “是啰,我们到了!”挑担领路的脚侠说。

  我问母亲:

  “是叫尼姑做道场啊?”

  母亲说:

  “不噢,这里的当家和尚是个大法师,这一带八十=个大小寺庙都是他领的呢。”

  我更诧异了:

  “那,怎么住在庵里呢?睡狮庵!”

  母亲也愣了,继而曼声说:

  “大概,总是……搬过来的吧。”

  庵门也平常,一人内,气象十分恢宏:头山门,二山门,大雄宝殿,斋堂,禅房,客舍,俨然一座尊荣吉刹,我目不暇给,忘了“庵”字之谜。

  我家素不佞佛,母亲是为了祭祖要焚“疏头”,才来山上做佛事。 “巯头”者现在我能解释为大型经忏“水陆道场”的书面总结,或说幽冥之国通用的高额支票、赎罪券。阳间出钱,yīn世受惠——众多和尚诵经叩礼,布置十分华丽,程序更是繁缛得如同一场连本大戏。于是灯烛辉煌,香烟缭绕,梵音不辍,卜昼卜夜地进行下去,说是要七七四十九天才功德圆满。

  当年的小孩子,是先感新鲜有趣,七天后就生烦厌,山已玩够,寨斋吃得望而生畏,那关在庵后山dòng里的疯僧也逗腻了。心里兀自抱怨:超度祖宗真不容易。

  我天天吵着要回家,终于母亲说:“也快了,到接‘疏头’那日子,下一天就回家。”

  那日子就在眼前。喜的是好回家吃荤、蹋球、放风筝,忧的是驼背老和尚来关照,明天要跪在大殿里捧个木盘,手要洗得特别清慡,捧着,静等主持道场的法师念“疏头”——我发急:“要跪多少辰光呢?”

  “总要一支香烟工夫。”

  “什么香烟?”

  “喏,金鼠牌,美丽牌。”

  还好,真怕是佛案上的供香,那是很长的。我忽然一笑,那传话的驼背老和尚一定是躲在房里抽金鼠牌美丽牌的。

  接“疏头”的难关捱过了,似乎不到一支香烟工夫,进睡狮庵以来,我从不跪拜。所以捧着红木盘屈膝在袈裟经幡丛里,浑身发痒,心想,为了邪些不认识的祖宗们,要我来受这个罪,真冤。然而我对站在右边的和尚的吟诵发生了兴趣。

  “……唉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唉四度,索度明王侍耐唉嗳啊唉押,唉嗳……”

  我又暗笑了,原来那大大的huáng纸折成的“疏头”上,竟写明地址呢,可是“二十四度”是什么?是有关送“疏头”的?还是有关收“疏头”的?真的有yīn间?yīn间也有纬度吗……因为胡思乱想,就不觉到了终局,人一站直,立刻舒畅,手捧装在大信封里盖有巨印的“巯头”,奔回来向母亲jiāo差。我得意地说:“这疏头上还有地址,吉江省立桐桑县清风乡二十四度,是寄给阉罗王收的。”

  没想到围着母亲的那群姑妈舅妈姨妈们大事调侃:“哎哟!十岁的孩子已经听得懂和尚念经了,将来不得了啊!”

  “举人老爷的得意门生嘛!”

  “看来也要得道的,要做八十二家和尚庙里的总当家。”

  母亲笑道:

  “这点原也该懂,省县乡不懂也回不了家了。”

  我又不想逞能,经她们一说,倒使我不服,除了省县多,我还能分得清寺庙院殿观官庵呢。

  回家嗲!

  脚伕们挑的挑,掮的掮,我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珠光宝气的女眷们走出山门时,回望了一眼——睡狮庵,和尚住在尼姑庵里?庵是小的啊,怎么有这样大的庵呢?这些人都不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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