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的倒影_木心【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木心

  相比之下,楼上就陡然明煌耀目,这厅连那厅,虚隔着丝绒长幔,角几盆花正红,壁饰屏条“梅兰竹jú”,后面一排小房间珠帘沉垂,那是“雅座”,多半是预订的,真正富贵的筵席怎会设在这里?这里是bào发市侩的摆场面充阔佬,或者正在拉拢一局文不对题的尴尬婚姻,或者演着用色相作贿赂以金条买义气的滩簧文明戏。

  最放肆富声色还得要算那一厅连一厅的吃客,男女个个在说话,纵情咳笑,说之笑之不足便高叫、拍手。猜拳的吆喝似啼似吠似嗥似吼,qiáng迫拉回王朝盛世科举时代;一品当朝,两榜利呀,三星照呀,四季红呀,五经魁呀,六六顺呀,七巧渡呀,八仙寿呀,快得利呀,全福寿呀,对、对呀,喜相逢呀……错拳罚三杯,先要门前清。

  “侬勿来事哉,我呀,我又不醉,换大杯?上伐?”“侬想要我好看,我搭侬吃到天亮,看啥人先赖到台子底下去j”有的脸红极胀紫,有的脸白绷泛青,摇摇晃晃进洗手间,“开天窗”,“会钞”,“倒拔蛇”,有的自用食指、中指挖喉咙,呕个清慡再上阵,这倒是古罗马的作风,可见上海人罗马人都是聪明人。

  此时另有聪明人上楼来了,一男一女,老而憔悴,滞钝多礼,自是见过世面的,男的坐而架腿操琴,女的立着拈帕开腔,嗓子沙嘎板眼颇有路数,转弯抹角处竭力要传名派的神。抽足鸦片来卖唱,收得碎钱再去燕子窝吞云吐雾。上海夜市的酒楼,语声叫声笑声豁拳声堂倌呼应声盘盏铿锵声,再加上这番苍凉高亢的西皮=huáng流水倒板,整个酒楼会浮起来浮起来,整条街也随之恍惚dàng漾。

  在睢恣咆哮的众生中,唯一清醒有为的是堂倌,踮着像是不着地的小急步,这桌那桌穿梭往来。忽而抑扬顿挫报菜名,忽而向厨房的方向关照敦促,忽而为客人结账口诵心算历历无误。苍白的脸上,那片挂上去的微笑,五小时十小时不会掉下来。端菜端饭,是一项绝技,左手可拿四碗六碗,碗搁在碗与碗之间也就此攫到腕上臂上,右手少说亦是两盘三盏,平平稳稳汤水不溢,对于时鲜品类烹调法,有问必答,深入浅出。凡是特别嗜好,一定转向厨下,包君满意!呀,汤凉了,马上进去回锅,添一把翠生生的红根菠菜;可以用饭了吧,饭已送到桌边还有大盘银丝卷;小囡打翻杯盏,“勿碍勿碍”,立刻揩抹gān净;雪白的热毛巾双妹牌花露水香得刺鼻,递了一遍又一遍;看看是专心侍候着这边,静如处子;那边稍有倾向当即反应过去,动若脱兔,整个厅堂在他心上是一局棋。你说:“迪只菜味道不错。”他说:“本楼特色,老吃客是识货格。”你说:“伊只物事推扳。”他说:“对勿起,下趟保险烧好,今朝勿算数。”

  夜戏散场,压轴性的喧嚣闹忙过后,上海整个疲乏不堪,到处油污脏水废物垃圾。长长的多桥的苏州河秽黑得无有倒影,蒸发着酪烈的辛臭。野猫在街口哀鸣。窗子一扇扇熄丁。马路上的夜风说冷不冷说热不热,含着都市统体的汗骚膻腥,淡而分明。真的能感觉到屋顶路面都在喘息。暗暗讨饶,只剩街灯下碎烂的报纸飘起、旋落。

  等到江海关的大钟一敲,晨光一照,报童一喊,垃圾车一过,商店的千门万户一开,上海又上了海,jīng神一小时一小时抖擞起来。那种没有操场的小学,弦子们只好在人行道边列队,望着对马路热气腾腾的早食店,齐唱:“礼、义、廉、耻,表现在衣、食、住、行,这便是……”一直唱到”未……来种种譬如今嗯日(口欧)生”。城里小囡比乡下小国聪明,也不知自己在唱什么,这时“食”的现世轮回倒又转动了。

  从前的上海人的口腹之禄,包罗世界范畴的美食异琼、华夏诸传统宗派的名厨自然就荟萃申江。单以huáng浦区而言,京、广、川、扬、苏、锡、杭、甬、徽、cháo,闽、豫以及清真、素斋、本地等,十六种风味各擅胜场,明显优势在于五大帮:京菜——源出山东,以鲜嫩香脆为特色,倚仗宫廷款目,煞有富贵介事,引入想人非非,而调理纯正,盘式雍容,菜中之缙绅也。

  粤莱——有“海派广东莱”之称,淡雅清慡,于若生若熟中见技巧,品名花俏,用料yín奇,神妙处大有仙趣,菜中之丽姝也。

  川菜——标榜“t昧”:酸、甜、麻、辣、苦、香、咸。“八滋”:麻辣、鱼香、酸辣、怪味、红油、gān煸等。实则一辣以蔽之,自有其王气霸气,菜中之纵横家也。

  扬菜——镇江世系,刀Ijīng,主料明,和顺适口,回味(酉覃)悠。可家常,可盛宴,菜中之出将人相者也。再者,维扬细点,允为隽物。

  本帮菜——本帮菜就是上海人伶俐性格的食品化,小东门十六铺德兴馆;红烧秃肺、生炒圈子、酱熙樱桃、虾子乌参,尤其是一道以生煸草头垫底的蒜蓉红焖大肠,遥迩闻名。广西路老正兴:白糟腌青鱼、chūn笋火腿川槽,得味自然,他家的糟是自己酿制的。小花园大陆饭店的清炒去皮鳝背,松腴芳茹,而炸双排不拘挂糖醋、洒椒盐,一色金huáng勿沾油。牛庄路天香楼:象牙菩鱼,刺少肉致,配葱蒜姜酒下锅生炒,白里透huáng,宛如象牙,那菩鱼是杭州七里塘所产,确系神品——上海菜刁钻jīng乖,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话说三十年代初,昆山阿双以清汤鸭面驰誉苏常一带,有鉴于沪西发势迅猛,抢先在拉都路开张分店。红汤熏鱼面、荠菜虾仁豆腐、素炒杏边笋(竹笋以生在银杏树旁者最佳).或谓阿双的清汤鸭面,当列为中国“国面”云。近大中华酒店,有“大发”者,本是绍藉馆,后聘苏州松鹤楼主厨,研制出虾脑酱汤面,热腾腾的银丝面上,覆一层赤蕾赫尾的清水河虾,恰似珊瑚盖白玉。

  申江民间小吃,以当令时新为竞取,燕笋、头刀韭菜、马兰头、油菜薹、苜蓿、毛豆荚、豌豆苗、莴苣、蚕豆、荠菜、油塌菜、霜打黑河豚菜……河蚌、香蛳、糟田螺、呛虾、硝肉、糟蛋、鳗鲞、醉蟹、南rǔ渍蚶子……

  上海人是不怕玩物丧志的,猪大肠叫“圈子”,jī肫肝称“时件”,青鱼肉脏曰。秃肺”,狗裔讳“香肉”,蛙腿号“樱桃”,鱼尾则“豁水”,那中段者“肚档”,火腿与鲜猪爪共炖,文火历昼夜,红白相映,赐谧“金银蹄”,形容huáng鱼炸得蓬松,乃名“松鼠huáng鱼”,嫌“鳖”不韵,改字“圆鱼”,或。甲鱼”、“水jī”,其沿背壳之软体,昵呼“裙边”,美食家之大嗜也,再要溯涉“松江四鳃鲈鱼”,矜贵若翻嫏嬛食谱,那就更加如梦似真了。

  上海人曾把“西餐”通俗口语化为“大菜”,“吃大菜”是时髦风光的,但被老板训斥,亦讥讽或解嘲作“老板请侬吃大菜”。

  上海的西式汤类中,有两只不可不提。一只是“金必多汤”,用鱼翅jī茸加奶油,由宁波厨师创制出来,以徇前清遗老遗少、旧派缙绅的口味;另一只是“罗宋汤”,沪地多的是流亡的白俄,不论贵族平民,一概被贬为“罗宋瘪三”(“罗宋”——“俄罗斯”、“露西”之早期汉译),因此“罗宋汤”当然是他们带过来的杰作,大抵牛肉、土豆、卷心菜、番茄酱、葱头、月桂、牛油,据说还加有炒香了的面包屑,所以分外浓郁可口。但此二者究竟不属正宗洋味,若要尝尝法式大菜,亚尔培路“红房子”,波尔多红酒原盅焖子jī,百合蒜泥焗蛤蜊,羊肉卷莱斯。再则格罗希路“碧萝饭店”,铁扒比目鱼,起司煎小牛肉。就算是霞飞路DDS的葱头柠檬汁串烧羊肉,也真有魅力,虽然DDS更有名的是满街飘香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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