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的倒影_木心【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木心

  下辑

  上海赋

  本篇的最初一念是,想到“赋”这个文体已废弃长久了。“三都”“二京”当时算是“城市文学”。上海似乎也值得赋它一赋。

  古人作赋,开合雍容,华瞻jīng致得很,因为他们是当作大规模的“诗”来写的(“赋者,古诗之流也”),轮到我觊覬这个文体,就弄得轻佻刻薄,插科打诨,大失忠厚之至的诗道。

  再者,太冲、平子二位先贤,都曾花了十年工夫从事,门庭藩溷皆置笔纸,现成的资料想必多得用不完,我却托人觅一张上海的旧地图也千难万难,只凭一己风中残烛般的记忆,写来实在上下勿着把,左右不逢源。原拟的九个章目,择了其二其三,以“从前的上海人”为题,没头没尾地发表了,当然不成其为赋,据说读者都心痒,不满足。那已是去年秋天曲疚歉事。

  现将另外的四个章目敷衍出来,兴已阑珊,不复有“三都”、“二京”、“一市”的联想了,之所以还要以“赋”为名,意在反讽。这样糟的糕,竟敢邻比“古诗之流”——读者在嘲笑作者太无自知之明时,就放松了更值得嘲笑的从前的上海人。

  从前的从前

  大约廿世纪二十年代初到四十年代末,上海显现了畸形的繁华,过来之人津津乐道,道及自身的风流韵事,别家的鬼蜮伎俩——好一个不义而富且贵的大都会,营营扰扰颠倒昼夜。豪奢泼辣刁钻jīng乖的海派进化论者,以为软红十丈适者生存,上海这笔厚黑糊涂账神鬼难清。讵料星移物换很快就收拾殆尽,魂销骨蚀龙藏虎卧的上海过去了,哪些本是活该的,哪些本不是活该的;谁说得中肯,中什么肯,说中了肯又有谁听?因为,过去了呀。

  尤其在海外,隔着暂时太平的太平洋,老辈的上海人不提起上海倒也罢了,一提起“迪昔辰光格上海呀”,好比撬破了芝麻门,珠光宝气就此冲出来,十里洋场城开不夜,东方巴黎冒险家的乐园,直使小辈的上海人憾叹无缘亲预其盛。尚有不少曾在上海度过童年的目前的中年者,怪只怪当时年纪小,明明衣食住行在上海,却扑朔迷离,记忆不到要害处,想沾沾自喜而沾沾不起来。这批副牌的上海人最乐于为正牌的上海人作旁证,证给不知“迪昔辰光格上海呀”为何物的年轻人听,以示比老辈不足比小辈有余。其实老辈的眷恋感喟,多半是反了向的理想主义,朝后看的梦游症。要知申江旧事已入海市蜃楼,尽可按私心的好恶亲仇的偏见去追摹。传奇色彩铺陈得愈浓,愈表明说者乃从传奇中来,而那些副牌杂牌的上海人的想当然听当然,只不过冀图晋身“上海人”的正式排档耳。

  “上海”!一望而知这块地方与海有着特殊因缘,叫起来响亮慡脆,感觉上又摩登别致,其实是宋代人不加推敲地取了这个毫无吉庆寓意的乏名。宋代的上海起先是一个小镇,到后来才升为县,清季把上海归属松江府。道光三十三年中英《江宁条约》的订立,不论厄运好运,上海是转运了,从兹风起云涌蔚为商埠,前程一天比一天更未可限量。此丕变,以出现英、法等国的租界为征侯为标帜。西方远来的冒险家并不冒多少险,以经营地产为发财捷径这是明的白的,那暗的黑的致富之道便是私贩“洋药”鸦片。反正“鸦片战争”的结果是开“不平等条约”之端,所谓“五口通商”的其他四口,自然不及上海的得地理之优越。市境处于huáng浦江与昊淞江的合流点,扼长江门户;东向出驶,近可达沿海诸埠,远通东洋南洋西洋各国;西入长江,沿江省会襟带衣连;是故当初京沪、沪杭甬、淞沪等铁路之兴建,皆以上海为起点。现下健在于海内外的“老上海”们,大抵记得租界làng向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邪气好白相,也许忘了一九二七年的上海还只算是特别市,到一九三o年才直辖当时的行政院,重新勘定市界,把原有的十七个市乡概名为区。其中的特别区,便是英美合称的公共租界及法租界。从huáng浦江外滩起,由公共租界的大马路和法租界的法大马路,下去下去卒达静安寺区长约十里,就是口口声声的十里洋场,或十里夷场十里彝场——翻翻这点乏味的老账,无非说,上海与巴黎、伦敦这些承担历史渊源的大都会是不同类的。老账如果索性翻到战国时代,楚相huáng歌请封江东是献了淮北十二县作jiāo换,当然算得有头脑、识时务,而江东的政治中心却定在苏州。chūn秋后期,东南沿海已借水路发展商业,上海北面有水道叫沪渎。渎是通海的意思。huáng歌浚了一条huáng歇浦(huáng浦江),又修了一条通阖间的内河(苏州河),可奈三千食客中的珠履分子没有造外洋轮船的工程师,chūn申君到底未能出国访问对外贸易。

  两汉、魏晋南北朝.上海平平过,曾泛称为海盐县、娄县,唐代改称华亭县,虽设置船舶堤岸司、榷货场,但还只是“上海镇”。宋熙宁年间,此镇尚属华亭县,南宋的瞿忠、王士迪辈之所以在上海占籍生根,着眼于上海物价比杭州便宜,本人还是去临安做官的。元朝短,铁骑蹂躏,上海反见萧条。明嘉靖之重视上海,那是为了筑城御倭寇。清初因郑成功、张煌言的沿海活动,上海“海禁”了。康熙解禁,上海复苏;康熙崩,雍正又把上海封闭——翻翻这点更寒酸的“流年不佳”的老账,意思是“上海”从来没有出过大事物大人物,就算明朝万历年间的徐光启还像样吧——总之近世的这番半殖民地的罗曼蒂克,是bào发的、病态的、魔性的。

  西方qiáng权主义在亚洲的节外生枝,枝大于节。从前的上海哟,东方一枝直径十里的恶之华,招展三十年也还是历史的昙花。

  繁华巅峰期

  整四年,上海畸形繁华的崩峰期是整整四年,已过去半个世纪。一九三七年秋末,日军在杭州湾登陆,租界之外的上海地区全部沦陷,租界有了新名称: “孤岛”。“八一三”抗战爆发后,不仅苏州河以北的居民仓皇避人租界,上海周围许多城市的中产者,及外省的财主殷户富吏,纷纷举家投奔租界,好像赶国难狂欢节,人口从一百万猛增到四百万。外国人非但不走,反而向西方呼朋引类,连手利用租界当局的所谓中立政策,使“冒险家的乐园”加倍险了别人乐了自己。英美金融资本通过汇丰、麦加利、花旗三大银行,稳稳控制着上海的经济枢纽,欧美各国商品充斥上海市场,很多公司店铺纯卖舶来品,所以上海人一向对国际名牌jīng品背诵如流,借此较量身份之高低。苏联的大轮船彩旗招展在huáng浦江口,好莱坞影片与莫斯科影片同时开映,这边桃乐赛摩娜巧笑,那边夏伯阳怒目,国际间谍高手云集,谁也不放过远东最急剧的情报漩涡。法西斯德国特派大师级女宣传家专驻上海,美、英、法、意、苏联都在上海jīng密设置间谍中心,《大美晚报》、《泰晤士报》、《密勒士乎论》、《二十世纪).《总汇报》、《时代》、《每日战讯》.这些英文、法文、俄文、中文、日文的报刊布满上海街头,报童喊来琅琅上口琅琅换口。广播电台更是直截了当,英国电台、苏联电台、德国电台,用中、英、俄、德、法、日等语抢报新闻.宣传战空前白热化。上海的商业性电台在夹缝中自管自出花头,忽而蓬拆蓬拆郎呀妹呀“香槟嗯酒气满场呀飞”,忽而铜磐木鱼“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白衣观世音菩萨”,梵音和靡靡之音无非为了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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