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要!给我!给我!不要再敲了!快给我!给我打一针啊!我的吗啡，我的吗啡啊……”
huáng家风嘶吼着，他简直要疯了，那些命根子一样的针剂，被韩可弟一针一针地敲碎，残忍地、平静地、毫不吝惜地倾洒在泥土中，她怎么可以?!他滚倒在地上，用头撞着门，发出受伤的野shòu一样的嚎叫：“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啊?”
“为了huáng帝!”韩可弟一字一句地说，泪水从她脸上静静地流淌下来，像月光流过河chuáng。
“huáng帝平生一无所有，惟一的企求就是爱。可是你bī死了他，拆散了我们。他死得太惨了，我要为他报仇，为我自己报仇，我要让你死得比他惨上一千倍!”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太阳升起又落下。每一分每一秒对于huáng家风来说都有如受刑，他身上一会儿热如火烧，一会儿冷如冰冻，而陪伴他的，只有祠堂里冷冷的祖宗灵位和门外韩可弟清晰的诵经声：
“时候将到，那保护过你的手臂要发抖，本来qiáng健的腿衰弱无力。
你的牙齿只剩下几颗，难以咀嚼食物。
你的眼睛昏花，视线模糊不清。
你的耳朵聋了，听不见街市上的吵闹。
推磨或歌唱的声音你听不到。但麻雀一叫，你就醒来。
你怕高处，怕走路危险。
你的头发斑白，jīng力衰败，性欲断绝了，再也不能挽回……”
huáng家风深深恐惧，忍不住发起抖来。这是什么?是《圣经》的经文么?如何听起来竟像是撒旦的咒诅?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辰一到，大仇得报。
他嚎叫着，痛哭着，咒骂着，哀求着，威吓着，把自己的衣服撕碎了，脸撞得头破血流，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痕累累。没有人碰过他一根手指，可是他就像被千万人殴打着一样，翻滚哀叫。他要死了，下一分钟就要死了。可是这一口气为什么还不断?他怀疑他自己已经死了，他笃信的祖宗灵位竟然不肯救他，可是他们也还是要与他同在，毁灭在一起，腐烂在一起。天哪，这已经不是在人间，而是在炼狱!
牌位桌被撞倒了，祖先亲人的灵位成堆地拥砸下来，他随手拾起一块，上面写着huáng家麒的名字。家麒，是家麒!他一向瞧不起家麒的，可是现在他的下场却远远不如家麒。如果他就这样死在这huáng家的祠堂里，家麒会嘲笑他，笑他死得比自己更难看!
不!他绝不能容忍自己比家麒落得更惨，比huáng帝死得更惨。他是不相信报应的，即使真有报应，也不该如此惨烈!这是噩梦!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huáng家麒在笑，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二姨娘楚红捧着一碗杏仁茶，那么浓那么浓的杏仁香啊。原来，他们已经重逢了。huáng帝在huáng浦江边走。他不肯姓huáng。不肯回huáng家祠堂。可是huáng浦江不也是姓huáng么?
huáng家风惨笑起来。
门外，韩可弟还在祈祷：
“你们这伪善的文士和法利赛人有祸了!
因为你们好像粉饰的坟墓，
外面好看，里面却装满了死人的骨头和一切的污秽。
你们也是如此，
在人前，外面显出公义来，里面却装满了伪善和不法的事……”
一星期后，当孙佩蓝重新打开huáng家祠堂的大门，她看到了huáng家风七窍流血的面孔。
他已经死得透了，身边是撕得粉碎的银票和砸得稀烂的祖宗牌位。
而韩可弟，从那以后便失踪了，有人说曾在huáng帝坟边见过她，一身白衣，哭得死去活来;也有人说她好像是去了国外，同huáng乾在一起;但又有人出来指证说，那个不是韩可弟，是huáng乾到底找了个长相同可弟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做老婆。究竟哪种说法是真的，则谁也不知道了。
在人们的习惯中，向来能够确定的是故事，不能确定的便是传奇。
而可弟，便成了上海滩新的传奇了。
天下痴情侬是也。
寸断柔肠，系做相思结。
百结相思谁可解，几回梦枕空啼血。
一阙未成泪早叠，
心字成灰，寄语楼心月。
月自团圆月自缺，伊人山水永隔绝。
——调寄《踏莎行》
huáng钟以病弱之身再受惊吓，很快便撒手西去。当huáng李氏早晨发现她的时候，尸体已经冷了，枕边放着一阕词。
huáng李氏并看不懂这些，只有jiāo给家秀，连同huáng钟的丧事，也一并jiāo由家秀打理。
家秀便同huáng裳商量，要依huáng钟生前遗愿将她葬在huáng帝坟旁。huáng裳流泪说：“huáng钟姐太痴心了……所有规矩情理，对于生命来说贱如微芥。他们活着不能如愿，只愿死后可以瞑目。”
huáng李氏却仍然犹疑：“她们份属姐弟，这样做未免于理不合。不怕死了还要被人笑话吗?”
家秀冷下脸来：“怕人笑话?咱们家怕人笑话的事儿还少吗?大哥抛妻弃女不怕人笑话，huáng帝同老子争媳妇投江自尽不怕人笑话，huáng钟被人退婚不怕人笑话，死了埋在土里倒怕人笑话了?”
huáng李氏短短的日子里，丈夫刚刚失踪，女儿又已病逝，本已风烛残年，几番惊痛，忽然间如同又老了数十岁，个性再不如从前倔犟。听到家秀教训，也不回言，只管装聋作哑，一切听凭家秀做主。
家秀看透了世态炎凉，葬礼并不曾通知一个人，只求柯以帮着在阳明山点了一处xué，便将huáng钟草草下葬了。
下葬那天，本来大晴的太阳，及至坟碑刚刚砸实，忽然下起雨来，顷刻便把新土浇得湿透。
huáng裳仆倒在地，手捧新土，大哭起来：“huáng钟姐，我知道你死得不甘心。你一辈子的痴情念头，妹妹我明白的。可是生为女儿身，又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误了你了!你同小帝，今生不能如愿，只求来世结缘吧。那时候，愿上苍保佑你们不要再做兄妹，做夫妻吧!”膝行几步，移至huáng帝坟前，又亲手替弟弟整了坟，呜咽着：“弟弟，虽然我不知道韩姑娘去了哪里，但是有huáng钟姐陪着你也是好的，至少，你不会再那么孤独了。大伯一家子虽然对不起你，可是他的女儿死得这样惨，你什么恨也都可以平了。希望你能同表姐在天之灵好好相处，彼此珍惜，不要再有伤害猜疑了。我这辈子，最恨自己的，就是没有在你活着的时候对你好一点。现在再没有机会补偿了，那种痛苦真是无法形容。可是你在世之日，不是也一样亏欠了huáng钟姐吗?huáng钟姐对你一往情深，到死也不能如愿，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呀。记得小时候，你问我女孩子为什么那么容易哭。弟弟，huáng钟姐也不知为你哭湿了多少条手绢，如今我们把她葬在你的坟旁，是希望她可以照顾你、陪伴你，也是希望你可以照顾她、陪伴她。你们都是孤单的伤心人，如果在天国重逢，请你不要再辜负她了。明天我和妈妈就要走了，以后未必再能回来看你。只愿你和huáng钟姐的灵魂作伴，不至于太寂寞吧。”
第二天便起程了。
huáng裳免不了同家秀一顿抱头痛哭，崔妈也再四拜托柯先生多多照顾她们家“姑奶奶”。上船前的一刹，依凡忽然福至心灵，回眸对着家秀点头笑了一笑。家秀心中大痛，叫道：“依凡!”依凡却已由崔妈扶着掉头离去，再不回应。家秀只有对着她的背影轻声道：“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