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一排排的灵位前面,坐着已经半死的huáng家老太太huáng陈秀凤,原本是极厉害的一个人物,可是前几年得了一场中风,如今已经半身不遂,人的魂儿是早已归位到祠堂中来了,肉体却还赖在世上,给儿子虚张声势地助着威。

  huáng老太太旁边,坐着太叔公,也已经年逾古稀的人了,从一坐下便“咔咔”地咳,捧着一只泥金紫砂茶壶,嘴对嘴儿呼噜着,喝一口便咳几声,人嘴和壶嘴却始终没离开过,使得看着的人堵心,究竟不知道那是一只茶壶还是痰盂。

  再下面,便是男左女右、黑鸦鸦或站或坐一屋子的huáng家人,连huáng钟huáng帝几个小孩子也各有位置,单命赵依凡跪在地中央。

  依凡昂然不肯下跪,铁青着脸说:“要审我,除非法庭上见,你们没有资格私设公堂。”

  huáng家风的妻子huáng李氏先叫起来:“老太太,太叔公,你们听听,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连huáng家的祖宗也不认了!这里可供着先人的牌位啊,她头也不磕一个,礼也不行一个,进了祠堂门还这么趾高气扬的,我倒不懂了,这是谁家的规矩?咱们huáng家媳妇儿里面,可没有一个这样的。”

  老太太huáng陈秀凤自然是不会说话的,太叔公也只是对着壶嘴儿呜噜着不知是咳是吐,到底听没听清谁也说不上,而huáng李氏却已经拿腔作势地叫起来:“太叔公,您说啥?叫家风做主?也是,他是咱们huáng家长门长孙,现在这里除了您和婆婆就是他,他也该跟老辈人学着当家主事儿了。要是他说得不对做得不妥,你们再在一旁指点着。”

  到了这会儿huáng家秀才明白,原来huáng老大处理老二离婚案是虚,要借着这个由头重振家威、争族长的名头才是实。前几年,因为苛扣古书、分家不公的事,族里人传得沸沸扬扬,说他欺负幼弟,bī使离家,于大房名上颇不好听,如今,huáng家风是专门报这一箭之仇,顺便向人们表白一番,他这个当大哥的,并非一心为了自己,族里有事,他还是热心参与,主持公道的。

  家秀忍不住就冷笑了一声,闲闲地问:“那么大哥说说,这件事儿您倒要怎样处理呀?”

  huáng家风见问,先不慌不忙地掸掸袍膝,又端起八宝盖碗茶来,用茶盖bī着杯沿抿了口水,再吐出茶叶,这才缓缓说:“三妹这样问,自然是有意见,倒不妨先说说看,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也都是别人家的事儿,是二哥和二嫂两口子的事儿,依我说,不论是我还是大哥,都是外人,没什么理由对人家夫妻俩说三道四。大哥看呢?”

  huáng家风想不到家秀居然这样立场分明,一时倒不好驳回,只“哼哼”两声,却拿眼睛看着周围人。

  又是huáng李氏先得了令,赶紧声援:“妹子这话说得不妥了,怎么是搀和人家的事儿呢?这可是huáng家的事。是huáng家的事,就要由huáng家人来做主,这里坐着的,都是huáng家人,不是外人,如果二弟他们小俩口关起门来吵吵闹闹呢,只要不出了格儿,都算他们自己家的事儿,我们是犯不着说三道四;可是现在他们闹到要离婚啊,离婚?咱们huáng家祖祖辈辈谁听说过?这赵家的姑娘进了huáng家的门儿,就是huáng家的媳妇儿,生是huáng家人死是huáng家鬼,怎么竟要离婚呢?可不要把先人的脸都丢尽了?”

  huáng李氏这里罗罗嗦嗦只管说了一车的话,那里赵依凡早已忍无可忍,忽然抬起头来冷冷地说:“我没有丢任何人的脸,丢脸的,是那些抽大烟、逛窑子、当日本狗、赚无良钱、没心没肺没廉耻没原则的败家子儿。”

  huáng家风的脸猛地煞白了,顷刻转为血红。这抽大鸦、逛窑子还好说,旗人子弟哪个没有点花草癖好?可是这当日本狗、赚无良钱,却避无可避、明白无误,独独指的是他一个了,因为前不久他刚刚接了差使,在日本驻京大使馆里做个文官儿,负责翻译联络之务。那时距离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还差着三年,全民抗日尚未开始,但日本人对中国的侵略企图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作为清贵后裔,因抱着“不食周粟”之心,便在民国政府出任官职也不情愿的,更何况给日本人做事?说什么也要被人瞧不起。赵依凡的话,可谓正中要害,huáng家风猛地一拍桌子:“什么话?反了!反了!家麒,你怎么说?”

  huáng家麒无所谓地看着这场闹剧,虽然他才该是剧目的男主角,可是在他心中,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一切与他无关。无论离不离都好,他只希望人们赶紧放开他,让他去抽一筒。这个早晨已经在祠堂耽得太久了,他实在想念那烟灯那烟榻,只有在那其中,才有他所要的安逸舒适。另一面,他自小受这个大哥管制,如今看他当众摆足了威风,却又丢足了面子,心里未尝没有一种痛快的感觉。因此只模棱两可地说:“大哥说,大哥看吧。”

  而huáng帝已经被那惊堂木般的一拍吓住了,忽然“哇”一声啼哭起来,林妈忙忙捂住他嘴:“少爷别哭,小帝别哭,大人说事儿呢。”huáng帝却已经奔跑过来拉住妈妈:“妈妈我怕,我们走吧,我想吃松子糖。”

  于是这场气氛庄严的家审便在小少爷huáng帝关于松子糖的哭闹声中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三、huáng家的女人们

  圣玛利亚女中坐落在白利南路一座高耸的西式建筑里,同圣约翰大学附中一样,同属当时沪上最著名的两大美国基督教会学校。环境幽雅,学生也优雅,个个都像修女似,除了遵循中国规矩里的“笑不露齿,裙必过膝”,还要严格执行美国宗教教育的清规戒律,早晚祈祷,定期忏悔。

  有人形容说:“在圣玛利亚女中里,是一只雄性苍蝇也看不到的。”

  但是另一面,女孩子们被训练得如此循规蹈矩,却不过是为了将来可以嫁到一个好人家,找到一位好丈夫。因为在他们的课程表里,除了天文和物理,还有烹饪和剪裁。

  而能够就读圣玛利亚女中的学生,家庭出身大多非富则贵,她们当然不是为了到这里来学习一技之长,以备将来贡献于社会的,那就自然只有贡献给家庭了。所以同时她们还要学习礼仪,着装,吃西餐,跳jiāo际舞,甚至怎样做好一个宴会的女主人。

  女人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男人,包括学习怎样拒绝男人。

  所以又有一种说法是:“圣玛利亚女中的文凭,就是女儿最好的陪嫁品了。”

  但无论如何,这里是向以管理严格治学严谨而出了名的。因为忍受不了校规的苛刻和功课的重压,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学生中途退学的情形。而huáng裳却能够始终如一,年年夺冠,获取校方颁发的奖学金。

  huáng裳得以顺利地升学,是赵依凡和huáng家秀努力周旋的结果。

  6年前,赵依凡两袖清风地离开了huáng家,惟一的条件就是要求huáng家麒一定要送女儿进最好的西式学校,并负责一切教育费用。然后,就又在一个yín雨霏微的早晨再次离开了家,不久更离了国。

  走之前,huáng家麒却又留恋起来,来到家秀门上求依凡回心,说:“我知道你恨我抽大烟蓄姨太太,我以后都改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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