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58)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huáng帝灰着脸,点头答应:“知道了。”又站一站,见huáng家风再无吩咐,方慢慢退了出来,心里只觉空落落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觉看什么都刺眼,什么都不是自己的,连这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唯有一颗心——一颗心本来实实地装满着对韩可弟的爱,如今也被人家掏空了,他可还有什么呢?

  他又想起昨夜可弟对他的请求,可是那是怎么能够的呢?可弟要他带着她远走高飞,然而飞出去又怎么样?他是手能提还是肩能挑?从出生到现在,长了二十来岁了,他可是一天工也没做过。他能做什么呢?他吃什么穿什么?他的针药医疗费在哪里?他带可弟走,只会拖累了她。她说她情愿工作来养活他,可他能要她养活么?况且,她是能养活得了他的么?

  他不是没见过小弄堂市民的生活场景,可弟带他去过一次她的家,已经到了家门口了,他忽然不愿意了,只肯站在弄堂口等她,死不肯进去。那窄窄的弄堂巷子,人家与人家的窗子紧对着,bī近得好比赤膊相见,随时可以伸出胳膊去握手似的。就那样窄如缝隙的一道狭长天空,却还多半被遮蔽着看不到云彩,抬起头,望到的无非是东家婆姨的胸衣西家姑娘的底裤,骇得huáng帝几乎不敢抬头。在他的记忆里,虽然满堂姐妹,也从来没见过这些亵衣的,都被小心翼翼地晾晒在男人见不到的地方,怎么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地摆在天光下让人看呢?简直就像看到了姑娘家的luǒ体一样。有人推开临街的门泼水,huáng帝本能地向后跳,可是身后也是一个水洼,让他崭新的布鞋找不到落脚处。家家门口都放着一只红漆的马桶,盖着盖子,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huáng金万两,总之看在眼里是一种qiáng烈的刺激。可是弄堂里的人都习惯了,视若无睹,就坐在那马桶的边上摘豆角,挑毛线。戴着虎头帽的奶娃子坐在小矮凳上,头靠着马桶沿儿打盹,不知道梦里是不是看见了吃的,有口水顺着嘴角一径地流下来,流下来。

  不,那样的日子是huáng帝不能适应的。他无法想象自己卷起长衫的下摆去挤在弄堂口排队等水,也自知没有力量同菜市场的小贩争得面红耳赤只为了往篮子里多放一根huáng瓜半把香菜。把他放到那样的生活里,就好比把水仙种在泥土里,虽然通常的花儿都是那样过活,可仍不代表水仙也可以就此得到充分养料。不,泥土养不活水仙花,弄堂里也住不下他huáng帝,要可弟陪着他在弄堂生活里吃苦挨饿,然后让她看着他在贫病jiāo加里一天天死去,就是她愿意,他也不愿意。

  他想过去找姐姐帮忙,但是他又怎能增加姐姐的负担呢?妈妈当年说过的话又响在耳边:“小帝乖,妈妈很想带你走,可是妈妈的经济能力,负担你姐姐的学费已经很吃力,实在不能够再带上你了。你跟着妈妈也是吃苦,就好好读书养病,早点出身找份好职位,可以自己负担自己吧。”

  自己负担自己。无奈他自己负担不了自己。可是他也不愿意再成为别人的负担。可弟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我愿意吃苦。上帝说‘素菜淡饭而彼此相爱,胜过酒肉满桌而彼此相恨’,我相信只要我们是相爱的,就算饿死冻死,也是一对开心的鬼。不论经历什么样的艰辛痛苦,我愿意。”

  她愿意,可是他不愿意!他不愿意她跟他受苦,也不愿意自己成为她的负累。她跟了huáng家风,自是活得不快活,可是跟了他私奔,却是活也活不下去的。私奔?他们能奔到哪里去呢?这世界上,哪里还有净土,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这世上到处是藏污纳垢的yīn沟,大太阳底下,有的是男盗女娼,妻妾成群。可是偏偏没有一处角落,可以容得下一对贫穷而相爱的男女。他们是无路可走,无处可去的啊!

  huáng帝扑到chuáng上,终于压抑不住地号啕起来。

  ☆、十八、huáng帝之死

  蔡卓文走后不久,huáng裳也就病倒了,许是淋了雨,也许是受了惊,每日昏昏沉沉的,高烧不退,倒像十年前得痢疾的那次。

  “劫狱事件”不久,极司斐尔路76号汪伪特工总部将她“请”去了一回,贝当路日本宪兵队也找她问话,但都碍着她是社会名流,倒也不敢动qiáng,只客客气气地照章办事,走了回过场。

  huáng裳照着卓文的嘱咐,一问三不知,咬定只是陪卓文公gān,从huáng府出来就回家了,卓文后来去了哪里,她并不知道。她反问:“那两个人是我帮忙抓起来的,我再帮着蔡卓文去救人,我怎么会那么傻呢?又为什么要那么做?”对方也觉有理,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来,便把她放了。然而huáng裳毕竟受了惊吓,病得更重了。

  整件事自始至终,家秀毫不知情。对于huáng裳,她始终有一种亏欠,觉得她同卓文的婚姻是自己jiāo易的结果,心里难免忌讳。因此除了替huáng裳请医问药之外,对她和卓文的事,只要huáng裳不说,她照例是不问的。

  至于依凡,她的时间是自从太平洋战争爆发就停止了,身子虽然还留在这个世界上,也会吃喝,也会走动,可是心已经死了,除了记忆中的世界,她再看不到旁的人,即使是她的女儿,在她眼中,也只是一个活动布景罢了。

  唯有崔妈,向来认为小姐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一天三遍地问着:“姑爷到底去了哪里吗?什么时候回来?怎么连个电话也没有?”

  huáng裳不答,可是眼泪却滴滴嗒嗒地流下来,不一会儿便湿了大半条枕巾。崔妈又后悔起来,心疼地安慰:“姑爷就会回来的,小姐不要太担心了。姑爷对你那么好,不会舍得不回来的。说不定明天就有电话了呢。”

  可是明天完了还是明天,卓文只是一点音讯也无。

  倒是huáng坤,一日偷偷跑来报告说,有一天无意中听到父亲和什么人通电话,言语里提到蔡卓文,怀疑他私通共党,要通缉他呢。

  huáng裳一惊,半晌做不得声。huáng坤忽然走到窗前弯下腰来细细地看着,huáng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是自己用指甲在霜花上划的字,“蔡卓文”“蔡卓文”密密匝匝总有十几个,下面还有一句诗,道是“式微,式微,胡不归”,不由得红了脸。

  huáng坤望着她微微地笑,说:“你老实告诉我,你同蔡卓文到底是怎么回事?连‘式微式微胡不归’也翻出来了!我虽不懂诗,可是《诗经》总是读过的,也还记得这两句诗是写那妇人在黑天盼丈夫回家的。今天你要不同我说清楚,再不放过你——上次你和他来我家提走那两个刺客,我爸为了向上头领赏,把蔡卓文告了密,要不是我及时阻止,没让他把你也卖出来,这会儿你早就不在这儿了。亏你还当我是外人!”

  其实huáng家风没有把huáng裳告密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huáng坤说项,而是因为huáng裳毕竟是自己的亲侄女儿,把她搬出来,自己未必脱得了gān系,故而诸多设辞,替huáng裳做了许多文章铺垫转圜,否则宪兵队那边huáng裳也未必那样好脱身。

  但huáng裳到了这时候,反而无惧,低头思索片刻,复抬起头来,明白地说:“卓文和我是夫妻,我们已经秘密结婚了,就在你结婚前半个月。”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58/81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