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烟花_西岭雪【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西岭雪

  而且huáng家风这次回北京来可以算得上是衣锦荣归,家麒的死,使他又得以名正言顺地召集族人,行使家长之权,顺便表演一回长袖善舞,不能不打心眼里感到得意。他指挥着huáng裳huáng帝穿上孝服跪在重幔叠帐的灵堂之侧,对着来宾一一磕头答礼,自己和夫人huáng李氏则穿花蝴蝶一样,在宾客间寒暄往来,应酬周到,哪有一点伤心之态?

  北京的老亲几乎全到了,也都借着这个机会叙旧联谊,在敬礼和礼毕之间,抓住每一个空当窃窃私语,谈论着战事、股票、时局,甚或哪家的堂会派头最好,哪家的馆子价格公道,再有一个小节目就是观察huáng乾——这是一个面目英俊举止潇洒的青年,只是眉宇间带着一种浮滑之气,但总的来说还不失为活泼有趣,只是苦于丧仪期间无法表现他的活泼,故而眼睛里总是透着一股不耐烦。听说他的婚事到底退了,因此在那些家里有未嫁女儿的老爷太太眼中便备受瞩目,又要暗示自家的闺女机灵点,找机会同huáng乾多多接触,又要提醒她们不可太过轻佻,留下个不尊重的丑名。小姐们于是因为今天没有办法穿上自己最体面俏丽的衣裳耿耿于怀,可是银妆素裹之间,眉梢眼角仍然不免带出几分挑逗,好比满园chūn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关于这种种人情心机,huáng裳一概不知,她满眼只看到钗环晃动,满耳只听得嘁喳之声,一边磕头一边心里想着:怎么回事呢?人旺,祠堂反而冷,人亡,祠堂倒得了势。这样说来,祠堂这东西竟是不祥的,因为自打记事以来,好像每次进这祠堂,都不是为了什么好事。母亲的离婚是在这儿进行的,父亲的葬礼也在这儿完成,不是生离,就是死别,一道道都是伤痕。就像那些木刻的牌位,一笔一划,刻骨铭心,刻下的,都是生命的最痛。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当年母亲结婚也是先被轿子抬进这里来拜了祖宗,才算是正式做了huáng家人的。但是后来她又从这里飞了出去,飞到海阔天空的外边去,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高远到huáng家麒无法企及的天边。她自由地离开了huáng家的领地,可是huáng家麒,却还得回到这里,而且从此永远地留在这里,将名字刻进硬木的牌位,成为棂幔重叠里一道新的伤痕。还有已经八十高龄的太叔公,他大概也很快要来到这里了。huáng裳在初到北京的下午去拜见了他——已经老成鬼了,可是还不肯死,腔子里的那口气断了又续上,刚续上又断了,咽不下,吐不出,让守着他的人替他难过,恨不得代他痛快地舒一口气,或者gān脆把他掐死也就算了。

  丧礼足足忙了有一个星期才算告一段落。下葬那天,huáng裳由姑姑陪着在父亲坟前静静拜了几拜,面容哀凄,但没有一滴泪。而后这一页便算是轻轻揭过了。

  可是huáng帝的那一页却刚刚开始。

  huáng家风提出,二弟既死,赵依凡又早已签字放弃抚养权,huáng帝自然该由自己领回。孙佩蓝吃了一惊,立刻哭天抢地起来,又请出自己娘家人出面,来同huáng家风理论。

  风波陡起,族人们又被重新召集起来,huáng家秀和huáng裳既然姓了个“huáng”字,也只得被迫旁听,但事先已经表态,无论最后做何处理,她们概不gān涉。

  分家会照旧是在祠堂举行,huáng孙两家各自请了公证人坐席,但是家秀明白,那些人不过是个摆设,一切行事,还不是要看huáng家风眼色。

  孙佩蓝披麻戴孝全副武装,一上来就哭得稀里哗啦,先哭了一通二爷,又哭huáng帝年幼可怜,最后表态说自己立志要为二爷守节,说什么也要把huáng帝抚养长大,绝不能让“人家”把他带了去,一则她这做娘的不放心,二来也对不起死去的二爷。

  huáng家风不屑地说:“你是她母亲吗?我倒不知道。我只听说是姓赵的生的他,如今二弟过去了,只要姓赵的不来罗嗦,谁也不能不让我这个当大伯的收养他,毕竟,他说什么也是我们huáng家的骨血。”

  孙佩蓝跳着脚,拍手大哭道:“家麒,家麒我的夫啊,你听听他们这说的是什么呀?你死了,他们就这样欺负我孤儿寡妇,你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啊。小帝,小帝我的儿呀,他们要把你从娘身边抢走呀,这是掏娘的心窝子呀,你也为娘说句话呀。”一边说一边推搡着huáng帝。

  huáng裳不忍看弟弟为难,就想站起来说话,却被家秀在底下将袖子一拉,附在耳旁小声说:“别管,看她们表演去。”只得又坐下了。

  huáng帝却只是死低着头,大眼睛一眨一眨,总不肯说一句话。

  huáng李氏在一旁冷笑道:“这时候知道儿呀肉呀的了,有这时候后悔的,就该早些尽娘的责任才是啊。别以为你苛待huáng裳的事儿我们不知道,不过那时候她亲爹还在,我们不好多嘴。如今二弟死了,huáng裳也被你赶到三妹那儿去了,就剩下小帝孤零零的一个,我做伯母的,说什么也不能再看着你欺负我们huáng家的孩子。”

  孙佩蓝扑过来,抓住huáng李氏胳膊,照准脸下死劲儿“呸”地一声,连血带痰吐了满脸:“你别叫我说出不好听的了。你以为你是好心要照顾小帝,你不过是看着二爷留下的这点家底儿,想一并吞了去,倒拿小帝做幌子。这些年,你们也不知吞了我们多少,连最后这一星半点儿救命的钱也不放过,黑心的人,你们是要我去上吊?”

  huáng家风火了,站起来一指指到孙佩蓝脸上去:“你说我吞二弟的钱,你左眼看见的还是右眼看见的?你们这些年又抽又赌,那点家底儿早就被你们败光了,哪里还有一根半柴留下来?我吞你?这几年我不知垫出来多少。要不是我,二弟会死得这么舒服?早就卷铺盖睡到大街上了。”

  孙家的亲戚在一旁看不过,然而这毕竟谈的都是家事,也不便多说,只得上前且撕掳开孙佩蓝,一边用商量的语气对huáng家风说:“huáng大爷,你们huáng姓家里的事儿,我们原不明白。只是二奶奶怎么说也是二爷的遗孀,明媒正娶的huáng家奶奶,生死都是你们huáng家的人了。如今二爷不在了,她自然要托付给大爷照顾,没的说大伯风光做官,倒要二婶子沿街乞讨的,于你huáng大爷的面上也不好看不是?小帝你们要过继,也是为了他好,不是为了家产,这点我们自然是明白的,只是,你们能管得了小帝的一口饭,也该管得了他娘的一口饭,这也不费你们什么,也见得大爷宅心宽仁,处事厚道,大爷细寻思,看我们说的对不对?”

  家风自然也明白这事不可能完全一边倒,总得对孙佩蓝有个jiāo待。于是两方议定,拨孙佩蓝留在北京看守祠堂,说“既然二奶奶要守,便不是一句空话,自该在huáng家祖宗面前静心念佛,好生守节,如果这样,huáng家人自是亏待不了huáng家人。可是要想拿着huáng家的钱留在上海风流快活,那是万万不能的。”

  孙佩蓝从小在上海土生土长,自然不愿来北京,无奈huáng家风再不肯略作让步,孙家的亲戚生怕她要回来投靠他们,也都极力劝她接受,又哭骂了半天,也就委委屈屈地答应了。只是想想自己这些年来想方设法同huáng家风攀亲戚,重修旧好,又将小帝托付在大伯家养病,jīng打细算,最后倒算出这么满盘皆输的一笔烂账来,真真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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