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出世_周梅森【完结】(28)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梅森

  卜守茹和巴庆达、仇三爷一坐下来,老掌柜便亲自提着铜嘴大茶壶过来了,一过来就问:" 卜姑娘,卜大爷可好?"

  卜守茹点了下头:" 还好,难为您老想着."

  老掌柜说:" 给卜大爷捎个话,让他想开点,好生调养,就……就算是断了腿,不能侍弄轿子了,也还有别的事好做."

  卜守茹应付着:" 那是."

  老掌柜又问:" 卜姑娘今个要点啥?"

  " 包子."

  " 还是对门老刘家的狗肉包子?"

  卜守茹" 嗯" 了声.

  老掌柜去了.

  茶楼里空dàngdàng的,除了他们三人,再无一个宾客.

  这大冷的天,没人到这冷清的地方泡光yīn了.

  卜守茹守着一盆炭火,坐在父亲惯常坐的桌子旁,先是看茶杯上不断升腾的雾气,后又透过雾气去看巴庆达光亮的额和脸,看得巴庆达头直往桌下垂.

  瞅着巴庆达,卜守茹就想起了过去.

  过去真好,她没有爹,却有个小爹爹一般的巴哥哥.

  巴哥哥憨兮兮的,把她从八十里外的乡下抬进城,小时候,一直给她当马骑,带她四处兜风.她是在小轿、花轿里,在巴哥哥的肩头上,结识这座石城的.

  往日,巴哥哥用自己日渐壮实的肩头扛起了她顽皮的少女岁月,今个儿又和她一起,面对着一场不可挽回的惨败.

  巴哥哥显然还不知道这惨败对她和他意味着什么,倘或知道,只怕巴哥哥再也不会这么平静地坐在这茶桌前了.

  还有仇三爷.

  仇三爷也再不是许多年前到乡下接她时的那个健壮的仇三了,随着父亲轿业的红火,仇三称了爷.称了爷的仇三,渐渐失却了那份健壮,浑身油亮的腱子肉垮落了,腰背弯驼了,这二年益发显得老相.

  轻叹一声,卜守茹道:" 你们呀……你们当初真不该把我从乡下抬来!"巴庆达问:" 咋说这?因啥?"

  卜守茹嘴唇动了下,想说,却终于没说.

  巴庆达以为卜守茹还想着她爹,便道:" 妹,你放宽心,卜大爷是你爹,也算是俺爹,不论日后咋着,俺都会给他养老送终的."卜守茹苦苦一笑:" 你,你扯哪去了?我才不替他担心哩!"巴庆达一怔,咕噜了句:" 真不知你都想些啥."

  卜守茹不再做声,默默站立起来,手托茶杯,走到窗前,凝望窗外朦胧的风景.

  独香亭茶楼居于石城正中,是傍着个石坡建的,上下三层,显得挺高大,站在茶楼顶层,大半座城都看得清.

  卜守茹往日常站在茶楼上看风景,记得最清的,是那麻石铺就的街面.街面纵横jiāo错,起伏无致,把这座依山傍水的城池切割成高高低低许多碎块.

  她和父亲一样喜欢麻石街面.

  她喜它,是因着幼年乡下的经验:乡下的huáng泥路雨天沾脚,麻石路不沾脚;父亲喜它却是为了自己的轿业.

  父亲曾指着脚下的坑洼不平的麻石路对她说:" 妮儿,这就是爹的庄稼地,只要这城里的麻石道在一天,爹的轿子就能走一天,爹就不愁不红火哩!"爹的庄稼地现在看不见了,积雪将它遮严了.

  能看到的是那笼在惨白中的街巷轮廓,和被切割开的一片片屋宇与炊烟.炊烟是淡蓝的,像吐到空中的声声轻叹.

  凝望了许久,卜守茹回过头问仇三爷:" 从这看过去都是我爹的地盘?"仇三爷点点头:" 都是,以大观道划界."

  卜守茹自语道:" 地盘不小."

  仇三爷说:" 是你爹拼命才夺下的,前前后后十八年……"卜守茹应了句:" 我知道."

  指着窗外的街面,又问:" 观前街和北边的状元胡同算不算我爹的地盘?"仇三爷说:" 不算的.若不是为了争这两块地盘,卜大爷也不会跌得这么惨.

  最早到观前街设轿号时,我就劝过你爹,要他三思,可你爹的脾性你知道,不听人劝哩……"

  卜守茹哼了一声:" 我说过,别再提我爹了,他完了!"仇三爷怯怯地说:" 卜姑娘,也……也不好这么讲的,卜大爷不……不会就这么完了,他心性高,还会起来.昨个儿,他就请人找了麻五爷,想托麻五爷出面和马二爷说和……"

  卜守茹眼里鼓涌出泪:" 别说了!我都知道!"

  " 你……你也知道?"

  仇三爷有点惊奇.

  老掌柜送来了狗肉包子,热腾腾的,卜守茹却不愿吃了,要巴庆达把包子提着,立马打道回府,言毕,起身就走,连老掌柜和她打招呼都没理.

  巴庆达和仇三爷都觉着怪,又都不敢问,只好静静地随卜守茹往楼下去.

  回家的路途中,卜守茹坐在轿上一直默默落泪……第二章

  卜大爷已习惯于用一只独眼看世界了.

  独眼中的世界是美好的,是真正属于卜大爷的.

  半边油亮的鼻梁永远在卜大爷的视线中晃动,伴随一次次拼争的成功,常使卜大爷亢奋不已.卜大爷因此认定,他天生该当独眼龙,对失却的那只左眼,几乎从未惋惜过.

  过去,有两只眼睛时,眼里的世界不属于他,他站在镜子前看到的自己,是个浑身透着穷气,手里捧着窝窝头的叫花子.他正因着恨身上的穷气,才为了马二爷许下的五乘小轿,投入了最初那场和四喜花轿行白老大的格杀.

  常记起那日的景象.

  是个风雨天.

  在大观道上.

  白老大手下三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把他团团围住,另一个轿夫撂下轿逃了,他没逃.他知道那些人想打断他的腿,让他永远不能侍弄他的轿,他不怕,他也想打断他们的腿,为自己日后少一些争夺生意的主.

  他操着轿杠,定定立在麻石路上,瞅着他们的腿嘿嘿笑.

  他gān得真好,轿杠抡得又狠又准,他们没打断他的腿,倒是他打断了他们的腿,这战绩真可以说是辉煌的.

  也正为了这份辉煌,他的一只眼睛玩掉了:这帮孬种中的一个,用手中握着的暗器,捅瞎了他的左眼,让他一头栽倒在路道上.

  路道湿漉漉的,每块麻石都披着水光.

  他把满是血水的脸贴在麻石上,第一次亲吻了他城里的庄稼地.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打定主意要在城里这片麻石道上收获他一辈子的好庄稼.

  当晚到了马二爷府上,把被捅破的眼珠儿血淋淋一把抠出,拍放在马二爷的烟榻上,卜大爷硬生生地说:" 二爷,我来取我的五乘小轿了!"马二爷举着烟枪,愣了半晌才说:" 我不食言,五乘小轿明个儿到独香号去取,日后不管咋着,你都得记住我今日的情分."

  这是屁话,卜大爷当时就想.

  当时,卜大爷知道自己日后会发达,马二爷大约也是知道的,否则,马二爷不会说出关乎日后的话.

  只是马二爷没想到卜大爷会发得这么快,会在短短三四年里形成气候,直至后来和马二爷平起平坐.

  正式分出新号以后,卜大爷和马二爷还合作过两次,一次是早年联手挤垮花家信行,抢揽信行的货运;另一次是两年前统一地盘,吞并城东、城西十二家杂牌小号.

  小号垮下来后,卜大爷和马二爷拼上了.

  卜大爷看着马二爷不顺眼,马二爷也瞅着卜大爷不顺眼.双方就暗地里使坏,撒黑帖子,向官府告小状,还扯上了革命党和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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