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坟_周梅森【完结】(88)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梅森

  自然,他更希望二牲口和三骡子之间展开一场搏斗。如果他们能gān起来,他就不必费什么jīng力了!不管谁打死了谁,对他都会有好处的!

  他注意着二牲口的脚步声。二牲口的脚步声比三骡子的脚步声要沉重得多,他因此判定:二牲口先倒下去的可能性要比三骡子大得多。有一次——当他扶着一根歪斜的棚腿喘息的时候,他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心中一阵狂喜,以为二牲口终于不行了,他想摸过去看一下。可还没等他转过身,二牲口又气喘吁吁地爬了起来,可怜巴巴地喊:

  “骡……骡子!兔……兔子,等……等……等我呀!”

  从二牲口的呼喊声中,他又判断出,二牲口还能勉qiáng支撑一段时间,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彻底倒下。他失望地扭过身子,又木然地向前走了。

  前面依然是永恒的黑暗。

  三骡子最先摸到了那扇又宽又大、又高又厚的风门。最初,他没意识到这扇风门对他意味着什么,他甚至没有意识到他摸到的是风门,他以为是一个机器房的大门。他用肩膀扛了一下,想扛开门,走进里面歇一下。然而,扛了几次,他也没扛动,门里面有一股qiáng大的、具有弹性的力量将门压死了。这时,他才猛然想到:这是一条主风道的风门,他一下子想起了斜井,想起了通往地面的道路。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周身热血一下子升到了脑门,他那gān枯的、深深陷下去的眼窝里涌出了热泪。他紧紧抓住风门上的铁把手,才没让自己的身子倒下去。他想向身后的二牲口和小兔子喊,可嘴唇动了半天,嘴里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又试着扛了一下。

  风门支开了一道小缝,枪弹一般坚硬的风从门缝里钻了出来,几乎将他推倒在地。他的身子晃了一下,离开了风门,风门又“啪哒”一声死死合上了。

  他转过身子,倚在风门上喊:

  “快,快来呀,我……我们走到斜井下了!这……这里是……是风门!”

  是的,这是风门。

  这是生命之门。

  这是希望之门。

  他的喊声给了小兔子和二牲口极大的刺激,黑暗的巷道里响起了一阵阵滚爬、跌撞的声响,响起了小兔子和二牲口带着哭腔的呼应:

  “来……来了!我……我们来了!”

  “骡……骡子!来……来扶我一把!”

  三骡子一下子慷慨起来,他不再顾惜自己的体力,他离开风门,顺着巷道的一侧向回摸,摸到二牲口之后,将他的一只胳膊架了起来。

  他们三个人在这道生命之门下面会合了。

  他们用肩头、用臀部、用脊背紧贴着这扇风门,一齐用力。

  风门支开小半边,没容他们用脚抵住,又“啪”的一声关严了。

  小兔子被打回来的风门撞倒在地上。

  小兔子躺在地上大笑起来。

  二牲口和三骡子也大笑起来。

  yīn森的巷道里充满了生命的欢娱、生命的笑声!

  三个人的肩头、脊背、臀部又紧紧贴到了风门上。

  二牲口喝起号子,三骡子和小兔子跟着呼应:

  “伙计们来!”

  “嘿哟!”

  “齐使劲来!”

  “嘿哟!”

  “这风门来!”

  “嘿哟!”

  “好他妈的重来!”

  “嘿哟!”

  “扛开它来!”

  “嘿哟!”

  “就走上窑来!”

  “嘿哟!”

  在这号子声中,风门一点点扛开了,倚在风门口的小兔子第一个蹿出了风门,紧接着倚在中间的二牲口也离开了风门。二牲口离开风门时,防了一手,他知道风门的力量很大,搞得不好,会把三骡子一人打到外边,他抓住了风门的门沿:

  “快!骡子!快过来!”

  风门被风鼓着,像匹野马,拼命往回挣,二牲口一把没抓住,猛然闭合的风门还是将三骡子的一只胳膊给挤住了。

  三骡子惨叫一声,挂在闭合的风门缝上昏了过去……

  第五部分第72节 鲜血擦亮了她们的眼睛

  三骡子醒来时,已安然躺在二牲口身上。他那只被夹在风门上的胳膊已经断了,肘关节以下的部位软软地挂落下来。他顾不得胳膊上的疼痛,挣扎着爬起来,对二牲口道:

  “二……二哥,走!咱……咱们走!”

  他们又打开了第二道风门,然后,沿着斜巷向上爬;爬了约摸半里路的样子,又一堆冒落的矸石,将他们的去路挡住了。

  他们不得不再一次和这些冒落的矸石作战!

  他们从死亡地狱爬到了这里,爬到了希望的边缘上,他们已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成功,他们马上就可以做自己生命的主人了,他们不能在这最后一堆阻碍物面前失去勇气!

  他们疯狂地扑到了面前的堵塞物上,用最后一点残存的力气拼命扒了起来。

  然而,他们毕竟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毕竟都奄奄一息了,面前的矸石、煤块对他们来说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小兔子第一个意识到了这一点,扛开风门给他带来的欣喜又被深深的绝望取代了。他痛苦地想:也许这里就是他们最后的墓地,也许他们谁也不能走出这块墓地了……

  他又一次想到了吃人与被吃!

  他不再那么卖力了,他尽量躲懒,只把身下的矸石拨得哗哗响,却决不像二牲口和三骡子那样把最后一点力气都使出来。

  二牲口和三骡子很快便发现了这一点,他们扑过来揍他;他便往斜巷下面滚,躲在黑暗中支起耳朵听他们的咒骂声,也听他们的gān活声。他很清楚,他们的生命是联在一起的,他们扒通了道路,也就等于他扒通了道路;他们出得去,他也就出得去;他不能为此耗费宝贵的力气,他的力气要用在关键的时候,用在最后走出斜井的道路上。

  他依然觉着自己有被吃掉的可能。

  他认为,他们说他不卖力,是在为吃他寻找借口!寻找理由!

  他们真坏,他们吃人还要找理由!

  那个顽qiáng的、不屈不挠的念头又在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你们吃不掉我!我要吃掉你们!我要吃掉你们!”

  万万想不到,就在他想到这一切的时候,前面的黑暗中传来了二牲口惊喜的喊声:

  “通了!扒……扒通了!”

  公司大门被攻下之后,战争变成了屠杀,大兵们像发了疯的屠夫一样,在矿区内横冲直撞。他们端着发热的钢枪,瞄着所有不戴军帽的脑袋开火,几个未及逃出矿区的大华公司的矿师、职员也莫名其妙地吃了他们的枪子儿。他们不但冲着活人开枪,就连躺在地上的尸体也不放过—— 据说他们吃了这些“尸体”的亏,有些未来得及撤退的窑民,gān脆躺在地上装死,等他们冲到面前,就跳起来和他们拼杀……

  灭绝人性的残杀导致了大兵们狂热的毁灭欲,他们用手榴弹把机器厂的一台台好端端的机器炸了,他们用枪弹把悬在矿区大道两旁的一盏盏路灯打碎了,他们用枪托子把一块块窗玻璃、一扇扇门,全捣了个稀巴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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