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坟_周梅森【完结】(35)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梅森

  他想掏出笔记本,把这些杀人犯的话、把这些杀人犯的丑恶嘴脸都勾勒出来——他甚至已将激动得发抖的手伸进了西装的上衣口袋里,可他终于没把笔记本掏出来;他怕引起与会者的注意,坏了自己的大事。

  那个不可一世的李炳池还在接着讲:

  “鄙人以为,封闭矿井的工作刻不容缓,必须立即着手进行!此举,可能会引起窑工们的误解,甚至会引起局部骚乱,对此,我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要制定出有效的防范措施。首先,在封井的准备及实施期间,要严格保密,不能透露风声;与此同时,我们要竭尽全力做好窑工代表及地方人士的工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施之以仁爱,以期通过他们,稳住民心。其次,李士诚、赵德震先生必须代表大华公司,就伤亡窑工的抚恤、赔偿问题,立即和窑工代表团进行谈判;在谈判的最初阶段,政府方面不宜介入,如双方不能达成一致协议,政府方面将出面进行仲裁。再次,张部的弟兄们,要做好制止骚乱的充分准备!我要讲的就是这么多!”

  李炳池坐下了。

  “诸位看看李专办的计划中还有哪些不妥之处?放开谈嘛,嗯?诸位不必有所顾虑,嗯?”刘芸林躺在沙发上,脑袋频频环顾左右,以征询的口吻道。

  “我说两句吧!”

  身着黑色暗花绸布长袍的县知事张赫然托着沉重的水烟壶站了起来,站起之后,先极动人地在圆乎乎的脸上制造出一团谦虚的笑,而后颇为忧虑地道:

  “李专办既为政府官员,又是矿务专家,对他的意见,卑职不敢妄加评论,但只是有一点,我想提请诸位注意:田家铺虽为弹丸小地,却历来多事,民风粗犷、剽悍,民喜佩剑以自卫,家有pào铳以防贼。昔日,胡、田两大家族世代械杀,死人无计,后经曾文正公几番公断,方才使之日渐平息。卑职到任宁阳已逾七载,深知境内民众之刁泼犷蛮,因此,卑职以为,封井之事,还要慎而再慎!如因封井而酿发大规模骚乱,危及地方治安,卑职吃罪不起!”

  张赫然将难题抛出之后,安然坐下了。知事大人只希望地面平安,至于其它事情,用不着他来操心。

  “是的,是的!张知事的顾虑也不无道理,可是这封井之事……”

  没等刘芸林说完,大华公司总经理李士诚便站了起来,他郑重其事地声明不愿立即封井,他认为万一窑民不能接受,酿成激变,其后果不堪设想:

  “……李专办、张知事都言之有理。井确是要封,可兄弟以为,封井之事须暂缓实施,务必取得窑工们之认可。为此,我想在封井之前,和镇上胡贡爷、田二老爷面商一次,争取得到他们的谅解。这两位老先生,乃当地绅士,号召力极大,如他们不同意,事情就不大好办,恐怕要出乱子。”

  “他们会同意么?”

  “这……这要谈谈看,也许……也许……”

  这时,李炳池也十分激动地站了起来:

  “李总经理,不必了吧!万一走漏风声,他们领人闹起来怎么办?况且,我们现在不是在谈论什么遥远的计划,而是在研讨如何扑灭这场还在燃烧的熊熊大火!水火无情,这句话诸位想必都记得?!我们可以等待,可大火不会等我们!我再提醒诸位注意一个严峻的事实,田家铺井深只有一百余米,在着火的煤层之上,清末开过不少小窑,地层的自然密闭情况原本不好,如果我们不立即采取断然措施,大火烧至众多小窑上面,我们就无法封井,大火就会永无休止地烧下去,直至这块煤田化成灰烬!”

  刘芸林也被李炳池的话震动了,他迟疑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看就这样办吧,立即进行封井的准备工作!保护地下资源不遭毁坏,是政府的责任,我刘某代表政府、代表农商部对此事负责!如果蛮顽窑民不听劝阻,聚众滋事,就由张旅长来对付!国家大计不能屈从于一帮刁顽百姓的阻挠!国家之利益,亦即百姓之利益,故而,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张旅长,你的意见如何!”

  张贵新笔直地立起,挺着凸突的肚皮道: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军队以维护国家利益为宗旨!本旅长愿听从政府调遣,维持地方秩序,弹压可能发生的一切骚乱!”

  “现在驻扎在田家铺的兵力有多少?”

  “一个团。如情况危急,本旅长还可将驻守宁阳县城的一个团调来。”

  “好!”刘芸林当机立断道,“封井之事,明日开始,散会之后,各方面立即着手准备……”

  这时,刘易华再也呆不住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跑出会场大哭一场,为窑下那千余冤魂、为苦难深重的劳动界民众!他悄悄地离开了座位,推门走了出去。

  第二部分第28节 二老爷震惊了

  昏昏沉沉下了楼梯,昏昏沉沉走出了一楼门厅,迎面chuī来了一阵清慡的风,他的头脑多少清醒了一些,他突然想到,当务之急不是躲到什么地方去哭一场,而是要把政府的这个罪恶yīn谋赶快告诉镇上的窑工们,让他们为营救自己的同胞采取紧急措施!

  他加快了脚步,走出了大华公司的大门,几乎是跑步冲上了正对着公司大门的分界街。在分界街上,他遇到了一个窑工装束的中年汉子,他一把将他扯住了:

  “大哥,请问你们的窑工代表在哪里住?”

  那中年汉子一时摸不着头脑:

  “什么窑工代表?”

  “你们不是有个窑工代表团么?”

  “有的!有的!你找哪一个代表!哪个柜上的?叫什么名字?”

  “随便,随便是谁都可以!”

  那中年汉子突然有了点警惕:

  “先生你好像不是此地人吧?你找窑工代表gān什么?”

  刘易华忙不迭地取出自己的名片:

  “我是省城《 民心报 》记者。《 民心报 》看过么?”

  那汉子摇摇头。

  “我有十分要紧的事要找窑工代表。”

  “好!你跟我来!”

  那汉子带着刘易华沿分界街走了约摸百十步,转身进了田家区的一个小巷子,在小巷子里的一个破落小院前停住了:

  “先生,这里住着一个代表,是三号柜的,叫田大闹。来,跟我进来吧!”

  刘易华跟着那汉子进了田大闹破败的家院,在院子里,那汉子喊:

  “大闹!大闹兄弟!有位先生找你!”

  门“吱呀”一声开了,正掩着门在屋子当中磨刀的田大闹站了起来,站起时,手里还提着水淋淋的、沾着铁锈的大刀片。

  刘易华扑过去一把抓住田大闹的肩头道:“兄弟,你就是窑工团的窑工代表吧?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说!”

  “么事?”

  “他们……他们准备封井!”

  “真的?!”

  刘易华点了点头。

  大刀从田大闹手里滑落下来,斜插在渗着锈水的泥地上晃了两晃,倒下了。

  “我操!你是咋知道的?”大闹用湿淋淋的手抓住刘易华的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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