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坟_周梅森【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周梅森

  他打了个激灵,幻影消失了。他将信将疑地把刚才见到的幻影又重新回忆了一遍,证实这是确凿的!他确凿地看见了这么一个面容丑陋、他从未见过的老人!

  他真想和他谈几句什么。

  他虔诚地闭上了眼睛,但那陌生的丑老人的面孔却没有出现。

  他有些失望。

  他又开始进行求生的努力。他认定,有这么一个确凿存在的活窑神的保护,他是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这座地狱、回到充满阳光的地面上的。

  他不再寻找那盏失落的灯,他要尝试着靠自己的摸索,走出这段冒落地带。他大致判定了一下方位,便自信地沿着自己伏卧的方向摸过去。他机灵地穿过两架冒落的棚梁,在顶板上的一块矸石即将跌落下来之前,迅速地越了过去。

  就在这时,他赤luǒ的脚板无意中踏到了一个硬硬的、冷冷的、圆乎乎的铁东西上,他弯下腰,用颤抖的手一摸,天哪,他简直不相信,这竟是他的灯!

  他找到了他的灯!

  他把灯抱在怀里,像抱着自己的生命,他用满是泪水的瘦脸亲它、用尖尖的舌头舔它,当他的舌尖触到油灯时,他嗅到他早已闻惯了的那种生豆油的气味。

  油灯的提把摔坏了,但整个灯是完好无损的,灯壶里的半壶油还在,卡在灯盏底座旁的洋火还在;而且,这灯躺在一堆gān煤渣上,没受到水的浸泡。

  他的手哆嗦着,将那卡在灯盏底座旁的洋火取了出来,尔后,又将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磷纸取出来展开。

  他擦火了。

  第一根洋火擦着了,不料,因为灯头上的灯芯缩到了铁皮卷成的灯管里,油灯没点着。

  他拨了拨灯芯,又擦着了第二根洋火,极顺利地点着了灯。黑暗的地下重现了一星微弱而可怜的光明。

  小兔子激动得浑身颤抖,呆呆望着那huáng豆粒大小的灯光愣了良久、良久!在那微弱的灯光中,他仿佛看到了大地上那早晨和傍晚的太阳,看到了母亲凄苦的笑脸。

  他开始打量他栖身的这个地方。

  这地方的冒顶是严重的,灯光所及之处,至少有三架棚梁冒落了,有些冒落的棚腿和棚梁的表面已被烧焦了。他头上的两架棚梁还没冒落,架在两架棚梁之间的顶板安全而稳妥地保护着他头上的一方天地。煤帮边上的水沟已被冒落的煤块、矸石堵住,沟里的水溢到了地面上,有一段地方的水淹没了走马车的小铁道。

  他决定立即离开这里,寻找上窑的道路。他揣摩,只要沿着找马的道路退回到西平巷的大巷口,就可以得救了。他记得他在这条黑暗的支巷里没走多远,充其量不过半里路。这条支巷的一端连着一条装有照明灯的、斜插过来的支巷,他要先走到那里,然后,朝西平巷的大巷口摸。

  他没有把握,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走。

  这时,他无意中看到了一个他所熟悉的带箭头标志的小木牌,那小木牌吊在一架歪斜的棚梁上,那个红红的、标志着通向西平巷道路的箭头,坚定地指着他刚刚摸过来的那个方向。

  他有了一丝疑惑,不是对那木牌,是对自己。他不能怀疑那木牌,尽管他不认识那木牌上的字,可他知道:红色箭头指的是上窑的道路!他下窑的头一天,柜上的工头就向他郑重jiāo代过:下窑不能乱跑,迷了路就看木牌,红箭头指通向井口的路,白箭头指通往各个迎头,各个窝子的路。这一点,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怀疑自己从昏迷中醒来时搞错了,在黑暗中朝大巷的深处摸了几步。

  他不再犹豫,端着灯,按照红色箭头指示的方向,一步步摸过去。他重新穿过那两架塌落的棚梁,机灵地越过正在往下掉渣的冒顶区,然后,脚蹚着溢满地面的黑水,顺利地向前走了大约十余丈。

  再往前,道路不通了,横七竖八的支柱、棚梁、冒落的矸石几乎将整个巷道堵死了。

  他用灯照着堵在面前的障碍物,最终发现,这些障碍物当中有许多空隙。他试着往里钻,没钻进去。于是,他一跃爬上了几乎连着棚顶的废木乱石堆,硬是贴着棚顶的木梁爬了过去。

  又走了不过丈余,整个巷道完全被冒落下来的矸石渣堵住了,这堆矸石渣堆得严严实实的,像山一样挡在面前,根本没有任何缝隙。

  他只好用手去扒。他将灯火拨得更小了一些,把那半截挂在胸前的湿漉漉的褂子脱下了,和灯一起,摆在一根打断了的棚腿上。

  冒落的矸石很松,他扒得不算太吃力。几块大矸石被掀掉后,他发现了一根圆圆的、光滑的木头柄。他不知道这是一把镐,还是一把锹,他拽了几次没拽动,只好又伏下身去扒。

  这时,他扒出了一个人的脑袋,一个已经血肉模糊、无法辨认的脑袋。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往他鼻子里灌,他简直吓坏了,猛然转过脸去,继而,便是一阵痛苦的呕吐……

  这是他碰到的第一具尸体。

  二牲口年轻时据说是很英俊的,腰杆决不像如今这么弯驼,脸上也没有这么多的伤疤、皱纹,两只眼睛大而有神,曾使田家铺的很多女人为之倾倒。那时,民国尚未开元,大清皇上还在北京坐着龙廷。皇上热衷洋务,要自qiáng求富,于是乎,便钦命直隶总督李鸿章操办此事。李大人派了一个年轻的候补知县到邻县青泉开办官窑局,二牲口在那时就下了窑,地地道道是个老窑工。那时节,这地方上的风气尚没有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但已世风日下,男女之间的事也已无法防范。二牲口就是在开窑的第四年chūn上,被一个在野地里挖野菜的年轻女人勾上的。那时节,他刚刚二十出头,在年轻的女人面前,是无论如何不能保持冷静的。

  他脱了那女人的裤子……

  他和那女人结了婚。

  第一部分第14节 第一根洋火烧完了

  似乎为了报答他,又仿佛是为了惩罚他,那女人开始卖力地替他生孩子,一年一个,十二年中生了八个;其中,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没满月便死了,活着的六个孩子像六只láng羔子,一睁眼就要吃。他只得没黑没夜地gān,累弯了腰,累驼了背,累得只剩下一张松弛的老皮和一把僵硬的骨头……

  那六只láng羔子把他从一个英俊的男子汉变成了一个只知道gān活的牲口。

  灾难发生的时候,二牲口正往五号柜的窝子里送木料。运木料的马车通过西平巷,通过有灯的西一支巷到达无灯的西三支巷后,脚下没有铁道了,马和车都进不去了,车头子便叫大家扛,一人一次扛两根。他扛了两根木料没走多远,肚子便一阵阵隐隐作痛。他想忍着,想把肩上的料送进窝子后再找个地方去方便。然而,他忍不住。他把木料往大巷边一竖,便猫腰钻进了一个不通风的老塘。

  车头子在身后看见了,chuī胡子瞪眼地骂;一边骂,一边还用赶车的马鞭“叭叭”敲着料车的车帮:

  “二牲口,我操你娘!你他妈的哪来的这么多屎?这么多尿?能gān就gān,不能gān明儿个就给我滚!”

  他不答茬,又猫着腰向那不通风的老塘里跑了几步,然后,急急忙忙脱下了裤子。为了怕车头子看见,也为了不招徕那些肮脏的屎苍蝇,他把手中的灯熄掉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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