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是一面镜子_季羡林【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还有一件小事,就是滚铁圈。我一闭眼,仿佛就能看到一个八岁的孩子,用一根前面弯成钩的铁条,推着一个铁圈,在升官街上从东向西飞跑,耳中仿佛还能听到铁圈在青石板路上滚动的声音。这就是我自己。有一阵子,我迷上了滚铁圈这种活动。在南门内外的大街上没法推滚,因为车马行人,喧闹拥挤。一转入升官街,车少人稀,英雄就大有用武之地了。我用不着拐弯,一气就推到附小的大门。

  然而,世事多变,风云突起。为了一件没有法子说是大是小的、说起来简直是滑稽的事儿,我离开了一师附小,转了学。原来,当时正是"五四"运动风起云涌的时候,而一师校长王祝晨是新派人物,立即起来响应,改文言为白话。忘记了是哪个书局出版的国文教科书中选了一篇名传世界的童话"阿拉伯的骆驼",内容讲的是:在沙漠大风bào中,主人躲进自己搭起来的帐篷,而把骆驼留在帐外。骆驼忍受不住风沙之苦,哀告主人说:"只让我把头放进帐篷里行不行?"主人答应了。过了一会儿,骆驼又哀告说:"让我把前身放进去行不行?"主人又答应了。又过了一会儿,骆驼又哀告说:"让我全身都进去行不行?"主人答应后,自己却被骆驼挤出了帐篷。童话的意义是非常清楚的。但是天有不测风云,这篇课文竟让叔父看到了。他大为惊诧,高声说:"骆驼怎么能说话呢!荒唐!荒唐!转学!转学!"

  于是我立即转了学。从此一师附小只留在我的记忆中了。

  (2002年2月28日)

  第8节:回忆新育小学(1)

  回忆新育小学

  我从一师附小转学出来,转到了新育小学,时间是在1920年,我九岁。我同一位长我两岁的亲戚同来报名。面试时我认识了一个"骡"字,定为高小一班。我的亲戚不认识,便定为初小三班,少我一字,一字之差我比他高了一班。

  我们的校舍

  新育小学坐落在南圩子门里,离我们家不算远。校内院子极大,空地很多。一进门,就是一大片空地,长满了青草,靠西边有一个gān涸了的又圆又大的池塘,周围用砖石砌得整整齐齐,当年大概是什么大官的花园中的花池,说不定曾经有过荷香四溢,绿叶擎天的盛况,而今则是荒草凄迷,碎石满池了。

  校门东向。进门左拐有几间平房,靠南墙是一排平房。这里住着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和后来是高中同学、北大毕业生宫兴廉的一家子,还有从曹州府来的三个姓李的同学,他们在家乡已经读过多年私塾,年龄比我们都大,国文水平比我们都高,他们大概是家乡的大地主子弟,在家乡读过书以后,为了顺应cháo流,博取一个新功名,便到济南来上小学。带着厨子和听差,住在校内。令我忆念难忘的是他们吃饭时那一蒸笼雪白的馒头。

  进东门,向右拐,是一条青石板砌成的小路,路口有一座用木架子搭成的小门,门上有四个大字:循规蹈矩。我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觉得这四个笔画繁多的字很好玩。进小门右侧是一个花园,有假山,用太湖石堆成,山半有亭,翼然挺立。假山前后,树木蓊郁。那里长着几棵树,能结出huáng色的豆豆,至今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树。从规模来看,花园当年一定是繁荣过一阵的。是否有纳兰容若词中所写的"晚来风动护花铃,人在半山亭"那样的荣华,不得而知;但是,极有气派,则是至今仍然依稀可见的。可惜当时的校长既非诗人,也非词人,对于这样一个旧花园熟视无睹,任它荒凉衰败,垃圾成堆了。

  花园对面,小径的左侧是一个没有围墙的大院子,没有多少房子,高台阶上耸立着一所极高极大的屋子,里面隔成了许多间,校长办公室,以及其他一些会计、总务之类的部门,分别占据。屋子正中墙上挂着一张韦校长的炭画像,据说是一位高年级的学生画的,我觉得,并不很像。走下大屋的南台阶,距离不远的地方,左右各有一座大花坛,chūn天栽上牡丹和芍药什么的,一团锦绣。出一个篱笆门,是一大片空地,上面说的大圆池就在这里。

  出高台阶的东门,就是"循规蹈矩"小径的尽头。向北走进一个门是极大的院子,东西横排着两列大教室,每一列三大间,供全校六个班教学之用。进门左手是一列走廊,上面有屋顶遮盖,下雨淋不着。走廊墙上是贴布告之类的东西的地方。走过两排大教室,再向北,是一个大操场,对一个小学来说,操场是够大的了。有双杠之类的设施,但是,不记得上过什么体育课。小学没有体育课是不可思议的。再向北,在西北角上,有几间房子,是教员住的。门前有一棵古槐,覆盖的面积极大,至今脑海里还留有一团蓊郁翠秀的影像。

  校舍的情况就是这个样子。

  教员和职员

  按照班级的数目,全校教员应该不少于十几个的;但是,我能记住的只有几个。

  我们的班主任是李老师,从来就不关心他叫什么名字,小学生对老师的名字是不会认真去记的。他大概有四十多岁,在一个九岁孩子的眼中就算是一个老人了。他人非常诚恳忠厚,朴实无华,从来没有训斥过学生,说话总是和颜悦色,让人感到亲切,他是我一生最难忘的老师之一。当时的小学教员,大概都是教多门课程的,什么国文、数学(当时好像是叫算术)、历史、地理等课程都一锅煮了。因为程度极浅,用不着有多么大的学问。一想到李老师,就想起了两件事。一件事是,某一年的初chūn的一天,大圆池旁的chūn草刚刚长齐,天上下着小雨,"沾衣欲湿杏花雨,chuī面不寒杨柳风"。李老师带着我们全班到大圆池附近去种菜,自己挖地,自己下种,无非是扁豆、芸豆、辣椒、茄子之类。顺便说一句,当时西红柿还没有传入济南,北京如何,我不知道。于时碧草如茵,嫩柳鹅huáng,一片绿色仿佛充塞了宇宙,伸手就能摸到。我们蹦蹦跳跳,快乐得像一群初入chūn江的小鸭,是我一生三万多天中最快活的一天。至今回想起来还兴奋不已。另一件事是,李老师辅导我们的英文。认识英文字母,他有妙法。他说,英文字母f就像一只大马蜂,两头长,中间腰细。这个比喻,我至今不忘。我不记得课堂上的英文是怎样教的。但既然李老师辅导我们,则必然有这样一堂课无疑。好像还有一个英文补习班。这桩事下面再谈。

  第9节:回忆新育小学(2)

  另一位教员是教珠算(打算盘)的,好像是姓孙,名字当然不知道了。此人脸盘长得像知了,知了在济南叫Shao

  Qian,就是蝉,因此学生们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Shao

  Qian,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是怎样写。此人好像是一个迫害狂,一个法西斯分子,对学生从来没有笑脸。打算盘本来是一个技术活,原理并不复杂,只要稍加讲解,就足够了,至于准确纯熟的问题,在运用中就可以解决。可是这一位Shao

  Qian公,对初学的小孩子制定出了极残酷不合理的规定:打错一个数,打一板子。在算盘上差一行,就差十个数,结果就是十板子。上一堂课下来,每个人几乎都得挨板子。如果错到几十个到一百个数,那板子不知打多久才能打完。有时老师打累了,才板下开恩。那时候认为体罚是合情合理的,八九岁十来岁的孩子到哪里去告状呀!而且造反有理的最高指示还没有出来。小学生被赶到穷途末路,起来造了一次反。这件事也在下面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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