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远行_季羡林【完结】(54)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出了狮子林,又进老虎山。这里的老虎山也别具特色。我们到的时候,老虎还在山中河畔奔跳嬉戏。饲虎人发出了一声怪调,老虎立刻跑回到铁栅栏里,饲虎人乘机把一个铁门放下来,挡住了老虎的退路。老虎只好呆在一个几丈见方的铁栅栏里,来回地绕圈子。这时园主任就亲切地招呼我们把手从铁柱子的缝隙里伸进铁栅栏去摸老虎。我们开头确实有点胆怯,手想伸又缩。中国俗话说"老虎屁股摸不得",这话早已深入人心,老虎如何能去摸呢?但是园主任却再三敦促解释,说这老虎是在动物园里养大的,人抚摩它,它会感到高兴,吼上两声,是表示它内心的快乐,决无恶意,用不着害怕。他并且还再三示范,亲自把手伸进铁栅栏,抚摩老虎的脖子和屁股。我也就战战兢兢地把手伸了进去,摸了一下老虎的屁股。中国俗话说是摸不得的东西我终于摸了,这难道不是一生中难以忘怀的事情吗?

  我们转身又去看一只病豹,它被夹在一个铁笼子里,不能转身,不能乱动,这样医生就可以随意给它扎针注she。我们还去看了一只小老虎。园主任说,这只小老虎从小养在他家里,他的小孩就同它玩,像一只小猫似的。现在,不过才八个月,但已经知道龇牙咧嘴,大有不逊之意,不像小时候那样驯服好玩,只好把它关在笼子里了。

  我们就这样参观了海德拉巴的动物园。这一切都可以说是奇遇,都是毕生难忘的。但是,这一切之所以难忘,并不在于猎奇,而在于印度劳动人民对我们自然流露出来的友好情谊。据我了解,在印度饲养狮虎的人大抵都是出身于低级种姓的劳动人民。我们刚进动物园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因为他们好像影子似的,悄悄地走路,悄悄地gān活,不发出一点声音。仿佛到了狮子林老虎山,他们才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狮子林中,老虎山上,饲养员就是他们这一些人。另外还有一个狮子山,里面养着几头狮子,同前面讲的狮子林不是一回事,在这里狮子是圈在一片山林中的,人们站在壕沟旁边来欣赏它们。一个皮肤黝黑的饲养员发出一种类似"来,来"的声音。这当然不是中文的"来",而好像是狮子的名字。听到呼喊自己的名字,猛然从密林深处响起一片惊雷似的怒吼,一头大雄狮狂奔过来。山dòng中怒吼的回声久久不息。我们冷不防吃了一惊,我们下意识地就想躲开,但一看到前面的壕沟,知道狮子是跳不过来的,才安定了心神,以壕沟对面的雄狮为背景,大照其相。

  到了此时,我才认真注意到这位饲养员的存在,如果没有他,我们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狮子叫过来的。我默默地打量着那位淳朴老实的印度劳动人民,心里油然兴起感激之情。

  在上面讲到狮林虎山中,照管狮子老虎的也同样是这些皮肤黝黑的劳动人民。他们大都不会讲英语,连我在二十七年前住在印度总统府中时遇到的那一位服务员也不例外。我们无法同他们攀谈,不管我们的主观愿望是如何地迫切。但是,只要我们一看他们那朴素的外表、诚恳的面容,和蔼的笑貌、老实的行动,就会被他们吸引住。如果再端详一下他们那黧黑的肤色,还有上面那风chuī日晒的痕迹,我们就更会感动起来。同我们接触,他们不免有些拘谨,有些紧张,有些腼腆,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他们那一摇头、一微笑的神态,却是充满了热情的。此时无言胜有言,这些无言的感受反而似乎胜过千言万语。语言反而成为画蛇添足的东西了。至于他们对新中国是怎样了解的,我说不清楚。恐怕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们可能认为中国是一个很神秘的国家,一个非常辽远的国家,但又是一个很友好的国家。他们可能对中国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但是他们对中国有感情,对中国人民有感情,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至于像园主任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们都能讲英语,我们jiāo流思想是没有困难的。他们对中国、对中国人的感情可以直接表达出来。此时有言若无言,语言作为表达人民之间的感情也是未可厚非的了。

  第76节:别印度(21)

  我现在不再伤脑筋去思索究竟哪一个海德拉巴是真实的了。两者都是真实的,或者两者都不是真实的,这似乎是一个玄学的问题,完全没有回答的必要。勉qiáng回答,反落言筌。不去回答,更得真意。海德拉巴的人民,同印度全国的人民一样,都对中国人民友好。因此,对我来讲,只有一个海德拉巴,这就是对中国友好的海德拉巴。这个海德拉巴是再真实不过的,我将永远怀念这样一个海德拉巴。

  1979年2月21日

  天雨曼陀罗天雨曼陀罗

  --记加尔各答到了加尔各答,我们的访问已经接近尾声。我们已经访问了十一个印度城市,会见过成千上万的印度各阶层的人士。我自己认为,对印度人民的心情已经摸透了;决不会一见到热烈的欢迎场面就感到意外、感到吃惊了。

  然而,到了加尔各答,一下飞机,我就又感到意外、感到吃惊起来了。

  我们下飞机的时候,已经过了huáng昏。在淡淡的昏暗中,对面的人都有点看不清楚。但是,我们还能隐约认出我们的老朋友巴苏大夫,还有印中友协孟加拉邦的负责人黛维夫人等。在看不到脸上笑容的情况下,他们的双手好像更温暖了。一次匆忙的握手,好像就说出了千言万语。在他们背后,站着黑压压的一大群欢迎我们的印度朋友。他们都热情地同我们握手。照例戴过一通花环之后,我们每个人脖子上、手里都压满了鲜花,就这样走出了机场。

  因为欢迎的人实在太多了,在机场前面的广场上,也就是说,在平面上,同欢迎的群众见面已不可能。在这里只好创造发明一下了:我们采用了立体的形式,登上了高楼,在三楼的阳台上,同站在楼下广场上的群众见面。只见楼下红旗招展,万头攒动,宛如波涛汹涌的大海。口号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这就是大海的涛声。在訇隐汹磕的涛声中隐约听到"印中友谊万岁"的喊声。我们站在楼上拼命摇晃手中的花束。楼下的群众就用更高昂的口号声来响应。楼上楼下,热成一片,这热气好像冲破了黑暗的夜空。

  第二天一大早,旅馆楼下的大厅里就挤满了人:招待我们的人、拜访我们的人、为了某种原因想看一看我们的人。其中有白发苍苍的大学教授,有活泼伶俐、满脸稚气的青年学生,有学习中国针灸的男女青年赤脚医生,有柯棣华纪念委员会和印中友好协会的工作人员,也有西孟加拉邦政府派来招待我们的官员。他们都热情、和蔼、亲切、有礼。青年人更是充满了求知欲。他们想了解新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他们想了解我们学习印度语言,其中包括梵文和巴利文的情况。他们想了解我们翻译印度文学作品的数量。他们甚至想了解我们对待中外文学遗产的做法。总之,有关中国的事情,他们简直什么都想知道。大概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在大学工作的,所以我往往就成了被包围的对象。只要我一走进大厅,立刻就有人围上来,像查百科全书似的问这问那。我看到他们那眼神,深邃像大海,炽热像烈火,灵动像流水,欢悦像阳chūn,我简直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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