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隐_张北海【完结】(5)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北海

  "我离开之前她刚回去。"

  "她到底在做什么?"

  "给个电影制片做助手。"

  "管倒咖啡?"

  "管倒咖啡,"李天然笑了,"还管所有杂七杂八的事。"

  "她喜欢吗?"

  "好像挺喜欢。"

  "没事了吧?"

  "应该没事了。"李天然点了支烟。"她没再提。"

  "Lisa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说……我看要过了圣诞节,也许过了冬。"

  "唉!也许再等等……"

  "再等等?"

  马大夫舒了口气,"你这几年在美国没听说?这儿可不安静。沈阳事变到现在,华北就没安静过……像你今天火车误点的事,经常发生,尤其是长城战事之后……就上个月,日本坦克车已经在长安街上游行了,还有飞机!……你没听说?就上个礼拜,二十九军撤出了丰台……"他叹了口气,"天然,慢慢儿跟你说吧,别刚回来就拿国家大事烦你。"

  李天然闷闷喝着酒,"会打吗?"

  "这要看蒋委员长了……"马大夫靠在藤椅上仰着头,似乎在夜空寻找某个星星,"当然,也不光是他了……去睡吧,这儿我来收拾。"

  李天然还是帮着把桌子椅子放在回廊下头,又把酒杯酒瓶盘子收到东屋。马大夫举着烛灯进了正屋,想起了什么,扭头说,"对了,你现在回来住,总不能老是美国打扮……瞧瞧你,明天问问刘妈,找个裁缝去做几件大褂儿。"

  马大夫开了灯,chuī熄了蜡,又想起了什么,"哦,身上的钱够吗?我是说,有法币吗?去年改用法币了。"

  "我天津下船换了点儿。"

  "好,不够用,先跟老刘拿……我明儿一早就去医院,你睡你的……Good Night."

  "Good Night."

  李天然进了他西室睡房,洗洗弄弄,脱衣上chuáng,可是半天也睡不着。他下了chuáng,套上长裤和球鞋,也没开灯,光着膀子,轻轻摸黑出了正屋,下了院子。

  他站在那儿,运了几口气,摆了架势,把师父从他刚会跑就开始教他的六六三十六路太行拳,从头到尾打了一遍。

  这才觉得身体舒散了,心情平静了。

  这才又轻轻摸黑上chuáng,也很快就睡着了。

  2.巧红

  李天然这一觉睡到早上十点。他轻松地洗漱刮睑,完了去了东屋。刘妈一见他就先请安,"歇过来啦?少爷。"再给他端上咖啡,"我去叫老刘给您买去,几副?"

  "不用麻烦了,"他倒着咖啡,加奶加糖,"就给我摊几张蛋饼吧。"

  刘妈刚要出屋,李天然又喊住了她,"刘妈……往后不用称呼'少爷',就叫'李先生'……跟老刘说一声。"

  李天然喝着热咖啡,抽着香烟,看着房间四周的摆设。究竟是外国人家,正中间一张西式长方形餐桌,上面摆着一盘花,两座粗粗的银烛台。八张高背椅。东边靠墙一组小沙发。他坐在门旁靠窗小茶几那儿。窗户开着。太阳早已经晒进院子了。

  他还没时间去想这次回北平究竟有什么打算。马大夫昨晚提了一下也没接下去。过几天再说吧。

  待会儿gān吗?出去走走?李天然以前每年都跟着师父一家进几次城。赶个庙会,看看灯,闹闹鬼节,拜访一下长辈,买买东西,办点儿年货。每次来也都会住上好几天。整年待在西山乡下,进城是件大事,几天前就开始算计了。可是这次几年没来了,反而没小时候那么心急。

  他吃完蛋饼,叫刘妈把马大夫昨晚穿的那件黑短褂儿给找来。

  昨天进城在路上就发现了,还是穿大褂儿长衫的多,穿洋装的少,不套件短褂儿,出去有点惹眼。他还是昨晚上的打扮,只多了件马大夫的黑布褂儿。

  天不凉,可也不热,真是二八月乱穿衣。单夹都成。

  "马大夫说jiāo给您,"老刘在他出门前上来给了他一个白信封,"一百,您点点。"

  李天然掏出了钱,看了看,正要把空信封还给老刘,"家里有电话?"

  "有……东局……呃……四局,二二八六……我去给您找支笔。"

  "我有。"李天然在信封上记下了号码,"午饭不回来吃。"他戴上了太阳镜,出了大门。

  上哪儿去?北平大街没什么好逛的,先绕一圈儿再说吧。

  他大致还认得路。反正外城内城皇城,大圈圈里面小圈圈,小圈圈里面huáng圈圈。可是为了保险起见,他出了gān面胡同西口,就沿着哈德门大街上的电车轨道向北走。没一会儿就到了东四南大街。他记得北平的几路电车都穿过前门,再绕着皇城跑。只要不进小胡同儿,不离轨道,准丢不了。

  他今天是个百分之百的闲人,没事在大街上溜达的那种闲人。马路上人不多,只有在东四牌楼那儿过街的时候有点儿挤。他等了会儿。牌楼东北角搭着一座高高的警察亭子,可是里边那位jiāo通警好像只管红绿灯,只管汽车电车,其他什么洋车马车,别说行人,连硬闯红灯的自行车,他都不理。偶尔挤不动了,他才在上头用扩音喇叭喊一声,"奔东的洋车快着点儿!"

  他刚过六条就止步回头,进了胡同口上那家杂货店,问有没有月份牌儿。一个秃头流着鼻涕的小伙计打量着他,"快八月节了,还买月份牌儿?"

  那小子一副寒碜相,李天然瞄了他一眼,"有今年的吗?"小伙计用头一指墙上一张美女挂历,"我们自个儿要用。"

  "查查行吧?"

  小伙计不搭碴儿,可也没说不行。李天然过去翻。是一天撕一张那种。

  今天是九月二十二,yīn历八月初七。他一直翻到十月十五,才是yīn历初一。好,十月十五。他掏出一角钱给那个小伙计,把那小子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拿不该拿,也不敢伸手。李天然把钱塞了过去,故意一瞪眼,"去擤擤你鼻子!"

  十月十五,九月初一,还有二十来天。出了铺子,太阳晒得有点儿热。他脱了黑短褂,立刻感觉到有人在看他运动衣胸前那几个外国字。没走了几步,又发现后头跟了好几个小孩儿。他又套上了短褂,那几个小子跟了两三条胡同,也就不跟了。

  他隐隐有一点儿回家的感觉,虽然北平也不是他的家。可是,他也根本没个家。自从师父一家人一死,他更没家了。但是今天,晒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阳,一溜溜灰房儿,街边儿的大槐树,洒得满地的落蕊,大院墙头儿上爬出来的蓝蓝白白的喇叭花儿,一阵阵的蝉鸣,胡同口儿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车,板凳儿上抽着烟袋锅儿晒太阳的老头儿,路边儿的果子摊儿,刚才后头跟着的那几个小子,秃头流鼻涕的小伙计……他觉得心中冒着一股股温暖。

  他顺着轨道拐上了北新桥西大街。想了想,改天再去雍和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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