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行润身_季羡林【完结】(77)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我同澳门的因缘

  澳门是好地方,面积不大,人口也少,但是却蜚声全世界。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在四百多年以前,明代的末叶,欧风东渐的突破口就在这里。许多赫赫有名的向中国和其他一些东方国家传播西方的宗教和科技艺术的人物,大都是先从澳门登岸,然后逐渐散向中国内地,直到中国的首都北京。鼎鼎大名的利玛窦就是其中之一。到了清末,孙中山在这里呆过。了解西方的维新之士,比如郑观应等,也在这里住过。不这样也是不可能的。当时弹丸之地的澳门,仍然是东西双方互相了解的窗口。

  我原来同澳门并没有丝毫渊源关系,虽然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但迄无幸会的机会。我并不是一个宗教信徒;但是对佛家讲因缘,我却颇为心折。去掉其中宗教成分,称之为偶然性也未尝不可。我的老师吴雨僧(宓)先生有两句诗说:“世事纷纷果造因,错疑微似便成真。”根据我八十多年的毕生经历,我认为这实在是参透人生真谛的见道之言。这里面就蕴含着不少的偶然性。

  我同澳门产生的联系,佛家可以说这是因缘,从哲学上来讲就是偶然性。几年以前,我在北京偶然认识了刘月莲女士,不久就又认识了她的丈夫澳门作家huáng晓峰先生。北大校系领导和老朋友、老学生们给我庆祝八十诞辰时,huáng先生不远千里,从澳门赶来祝贺,实在让我感愧有加。其后又通过中国文化书院的关系,结识了澳门文化界的泰斗梁披云老先生。

  提起梁老来,我禁不住要多说上几句。梁老年龄长我几岁,是著名诗人、书法家、教育家。他惨淡经营,创办了泉州黎明大学,为祖国培养建设人才,在海峡两岸以及华侨界,享有极高的声誉,被誉为“陈嘉庚第二”。道德文章,彪炳寰宇。然而却丝毫没有名人架子,蔼然仁者,即之也温,相与晤对,如坐chūn风。我们素昧平生,然而却一见如故。我在上面讲到佛家的因缘观,难道这不也是一种因缘吗?

  讲到因缘,我同澳门的因缘还可以举一个事例。北京大学刘烜教授曾在澳门大学任教两年,前几年一个暑假,由于刘烜教授推毂,澳门大学92文学院学生会赴京团来北大参观访问。一群看样子还不到二十岁的男女大孩子,访问了我,我们在办公楼前的草坪上合影留念。这一群大孩子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热情洋溢,彬彬有礼。在花木葱茏、绿草如茵,风光无限旖旎的燕园中,他们简直像是一群下凡的天使,青chūn活力的化身,给我留下了永世难忘的印象。那次合影的照片,至今依然摆在我的书桌上,面对着我。每当我读写疲倦,抬眼一看到照片上满面含笑的天使们,我立即怡然陶然,疲倦完全驱除,活力又溢心中。再读写下去时,仿佛充了电的电池,立即jīng力无穷,灵感迸发,奇思妙想,纷来笔下。此情此景,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又过了一些时候,我应梁老的邀约,赴澳门参加一个有关东西方文化的国际研讨会。会本身当然有重要意义;但是,对我来说,更有意义的、更有吸引力的是会见老朋友。同梁老等友会见时,双方都感到极大的喜悦和激动,当然不在话下。在会场内外同几个到北大访问过的男女大孩子们不期而遇——在他们方面,也许不是“不期”,而是甚“期”的——他们围在我身旁,欢蹦乱跳,唧唧喳喳,像一群欢乐的小鸟,笑颜开成了一朵朵鲜花,比在燕园内更增加了几分妩媚。我也好像是在异乡看到了自己的学生,心情十分激动。刘烜教授此时也正在澳大任教,他挤出时间,陪我们参观澳门名胜,看了看市容,看了蜚声世界的赌城,从大老虎嘴巴里走进去,看各种赌博的方式,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以耄耋之年像爱丽丝一样漫游一番奇境,成为平生一大奇事,一大快事。

  写到这里,我仿佛听到一个无形的读者的声音:你不是为一本书写序吗?为什么竟刺刺不休絮絮叨叨地大侃起澳门来了呢?这岂不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了吗?是的,我是在写序,而且也并没有忘记这个“正业”。无奈这本书的作者现正在澳门大学任教,他也是我在澳门的朋友之一,他就是李观鼎教授。我从澳门回来以后,那里的人和事太使我激动了。我这样一个舞文弄墨七十年的老人,早就想写点什么了。有点写作经验的人都知道,过分激动时是写不出什么好文章来的。这份激动蕴藏在我心中,历时二年。现在一旦碰到要给一个澳门作者写序的时机,胸中的激动立即迸发出来,有如电光石火,不可遏止,于是就成了“博士买驴,纸满千字,不见驴字”了。

  观鼎原来是北大的学生,我们虽非同系,但是,按照中国的习俗称之为师生,也未尝不可。于是我就以师自居而不疑了。他把自己的文章《边鼓集》送给我看,我大体上翻看了一遍,这当然会引起我对澳门无限深情的向往。至于集中的文章,都是淳朴可诵,真情流露,没有假话,没有大话,没有空话,没有废话。在目前假、大、空、废在某一些所谓“文人”的书中颇为流行的时候,观鼎的文风是难能可贵的。他那十篇致少年诗人的文章,还有其他一些文章,对澳门的青年人,甚至对国内的青年人,都会有启发和鼓舞作用,这是我深信不疑的。我欢迎这一本书的出版,我为它祝福。

  现在距澳门回归祖国只有几年时间了。澳门的华人,自然包括那些青年在内,都是爱国的。我们之间有共同的语言和共同的感情,我们共同企盼祖国统一的到来。我们对葡国朋友多少年来所作出的努力和贡献,也决不会忘记,我们会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我虽已年届耄耋,到了澳门回归祖国的那一天,我一定会赶来同老朋友共同庆祝。梁老届时虽已近期颐之年,但是积善之人必当长寿,除了我们每年至少在北京会面一次之外,到时我们大家一定能在他jīng神矍铄的情况下,在澳门为他祝百岁大寿。

  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

  夜里有雷阵雨,转瞬即停。“薄云疏雨不成泥”,门外荷塘岸边,绿草坪畔,没有积水,也没有成泥,土地只是湿漉漉的。一切同平常一样,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我早晨出门,想到外面呼吸点新鲜空气,这也同平常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然而,我的眼睛一亮,蓦地瞥见塘边泥土地上有一行用树枝写成的字:

  季老好98级日语

  回头在临窗玉兰花前的泥土地上也有一行字:

  来访98级日语

  我一时懵然,莫明其妙。还不到一瞬间,我恍然大悟:98级是今年的新生。今天上午,全校召开迎新大会;下午,东方学系召开迎新大会。在两大盛会之前,这一群(我不知道准确数目)从未谋面的十七八九岁男女大孩子们,先到我家来,带给我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这一番深情厚谊。但他们恐怕是怕打扰我,便想出了这一个惊人的匪夷所思的办法,用树枝把他们的深情写在了泥土地上。他们估计我会看到的,便悄然离开了我的家门。

  我果然看到他们留下的字了。我现在已经望九之年,我走过的桥比这一帮大孩子走过的路还要长,我吃过的盐比他们吃过的面还要多,自谓已经达到了“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境界。然而,今天,我一看到这两行写在泥土地上的字,我却真正动了感情,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双双落到了泥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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