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行润身_季羡林【完结】(43)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黛云的前半生,走的道路并不平坦,坎坎坷坷,磕磕碰碰,一直走过了中年。然而,根据我个人的观察,她依然是坦诚率真,近乎天真;做事仍然是大刀阔斧,决不忸忸怩怩,决不搞小动作,锐气有盛于当年。就凭着这一股劲,她在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基础上,拓宽了自己的研究范围,开阔了自己的眼光,为中国比较文学这一门既旧又新的学科的重建或者新建贡献了自己的力量。比较文学在中国原来是一门比较陌生的学问。最近几年来,由于许多学者的共同的努力,它已经浸假步入显学的领域。在这里,黛云实在是功不可泯。佛经常说:“功不唐捐。”黛云之功也不会“唐捐”。张皇比较文学,对中国文学的研究,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有了比较,多了视角,以前看不到的东西能看到了;以前想不到的问题能想到了,这必能促进中国文学的研究,是很显然的。黛云不但在中国国内推动了比较文学的研究,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奔波欧美之间,让世界比较文学界能听到中国的声音。这一件事情的重要意义,无论如何也决不能低估。所有这一切,在许多文章中都有轨迹可寻,我就不再啰嗦了。

  最值得一提的是,正如我在上面提到过的,黛云的前半生,屡遭磨难,透过历史的烟尘,她看到过极其令人愤懑的东西;然而她那一颗拳拳爱国之心丝毫未改。正当别人昼思梦想使自己在国外的居留证变成了绿色,对于这些人来说,太平洋彼岸就好像是佛经中常描述的宝渚,到处是jīng金美玉,到处开满了奇花异卉,简直是人间的乐园,天上福地。留在这样一个地方,对黛云和一介来说,唾手可得。然而他们却仍然选择了中国。在中国,本来她也有很多机会,弄上一顶乌纱帽,还可能是一顶令人艳羡不置的驻外的乌纱帽。然而她却偏偏又选择了北大,一领青衿,十年冷板凳,一呆就是一生。我觉得,在当前的中国,我们所最需要的正是这一点jīng神,这一点骨气。我们中华民族所赖以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也正是这一点jīng神,这一点骨气。我们切不可以等闲视之。

  别稻香楼——怀念小泓

  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何况现在已年逾古稀,悲欢离合的经历已经多到让人负担不起来的程度,小小的别离又怎能引起心cháo腾涌呢?

  然而事实却不是这个样子。

  九天以前,当我初来稻香楼的时候,我是归心似箭,恨不能日子立刻就飞逝过去,好早早地离开这里。我决没有想到,仅仅九天之后,我的感情竟来了一个“根本对立”,我对于这个地方产生了留恋之情,在临别前夕,竟有点难舍难分了。

  稻香楼毕竟是非常迷人的地方。在一个四面环湖的小岛上,林木葱茏,翠竹参天,繁花似锦,香气氤氲。最令人心醉的是各种小鸟的鸣声。现在在北京,连从前招人厌恶的麻雀的叫声都不容易听到了。在合肥,在稻香楼,天将破晓时,却能够听到多种鸟的鸣声。我听到一种像画眉的叫声,最初却不敢相信,它真是画眉。因为在北方,画眉算是一种非常珍贵的鸟,养在非常考究的笼子里,主人要天天早晨手托鸟笼,出来遛鸟,眉宇间往往流露出似喜悦又似骄矜的神气。在稻香楼的野林中如何能听到画眉的叫声呢?可是事实终归是事实。我每天早晨出来在林中湖畔散步的时候,亲眼看到成群的画眉在竹木深处飞翔,或在草丛里觅食,或在枝头引吭高歌,让我这个北方人眼为之明,心为之跳,大有耳目一新之感了。

  说到散步,我在北京是不gān这玩意儿的。来到稻香楼,美丽的自然景色挑逗着我的心灵,我在屋里呆不住了。我在开会之余,仍然看书;在看书之余,我就散步。在散步之余,许多联想,许多回忆,就无端被勾起来了。

  那边长的不是紫竹吗?我第一次看到紫竹,也是在安徽,但不是在合肥,而是在芜湖的铁山宾馆里。当时小泓还在我身边。第二次看到紫竹,是在西安丈八沟,当时是我一个人,我也曾想到小泓过。现在是第三次看到紫竹了,小泓已远在万里之外,一股浓烈的怀念之情蓦地涌上我的心头,我的心也飞到万里之外去了。我万万没有想到,小小的几竿紫竹竟无端勾引起我的思绪波动。

  几年前我游huáng山时,正当盛夏,久旱无雨。huáng山那一些著名的瀑布都gān涸了。著名的云海也基本上没有看到。只在北海看到了一点类似云海的白云,聊胜于无,差足自慰而已。有名的杜鹃花,因为时令不对,只看到一片片绿油油的叶子,花是一朵也没有看着。而现在呢,正是阳chūn5月,杜鹃花开满了huáng山,开成了一片花海。据说,今年雨水充沛,所有的huáng山瀑布都奔腾澎湃,“飞流直下三千尺”,“一条界破青山色”。有了雨,云海当然就不在话下。你试想一想:这样的瀑布,这样的云海,再衬托上满山遍野火焰似的杜鹃花,这是多么奇丽的景色啊!它对我会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啊!

  然而我仍然决心不游huáng山,原因要到我的感情深处去找。上一次游huáng山时,有小泓在我身边。这孩子是我亲眼看他长大起来的。他性格内向,文静腼腆,我们之间很有些类似之处,因此我就很喜欢他。那一次huáng山之游,他紧紧地跟随着我。其他几个同他年龄差不多或者稍大一点的男孩子结成一伙,跳跃爬行,充分发挥了他们浑身用不完的青chūn活力。小泓却始终跟我在一起,爬到艰险处,用手扶我一下。他对huáng山那些取名稀奇古怪的名胜记得惊人地清楚;我说错了,他就给我更正。在走向北海去的路上,有很长一段路,我们“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在原始大森林里,只有我们两人。林中静悄悄的,听自己说话的声音特别响亮。此情此景,终生难忘。回到温泉以后,有一天晚上,我和小泓坐在深谷边上的石栏杆上。这里人来人往,并不安静。然而由于灯光不太亮,看人只像一个个的影子,气氛因此显得幽静而神秘。“巫山秋夜萤火飞”,现在还正在夏天,也许因为山中清凉,我们头顶上已有萤火虫在飞翔,熠熠地闪着光;有时候伸手就可以抓到一只。深涧中水声潺潺,远处半山上流出了微弱的灯光。我仿佛是已经进入一个童话世界。此情此景,更是终生难忘了。

  可是现在怎样了呢?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稻香楼中。不管从别人口里听到的huáng山景色是多么奇丽,多么动人,我仍然是游兴索然:我身边缺少一个小泓。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能代替小泓吗?不,不能。红似火的杜鹃花能代替小泓吗?不,不能。此时此刻,对我来说,小泓是无法代替的。我不愿意孤身一人,在huáng山山中,瀑布声里,杜鹃花下,去吞寂寞的果实。这就是我不再游huáng山的原因。

  我同小泓游huáng山时的一些情景,在当时,是异常平淡的,甚至连觉得平淡这种感觉都没有。然而,时隔数年,情况大变。现在我才知道,那样平淡的情景,在我一生中,也许仅仅只有一次。时过境迁,人们决不可能再回到过去去;过去的时光也决不会再重现人们眼前。人的一生,不管寿限多么长,大概都是如此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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