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行润身_季羡林【完结】(35)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真是十分出我意料,前不久我竟在西方找到了“同志”。《参考消息》2000年8月19日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东西方人的思维差异”,是从美国《国际先驱论坛报》8月10日刊登的一篇文章翻译过来的,是记者埃丽卡·古德撰写的。文章说:一个多世纪以来,西方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将他们对jīng神生活的探讨建立在一种重要的推断上,人类思想的基本过程是一样的。西方学者曾认为,思考问题的习惯,即人们在认识周围世界时所采取的策略都是一样的。但是,最近密歇根大学的一名社会心理学家进行的研究已在彻底改变人们长期以来对jīng神所持的这种观点。这位学者名叫理查德·尼斯比特。本文的提要把他的观点归纳如下:

  东方人似乎更“全面”地思考问题,更关注背景和关系,更多借助经验,而不是抽象地逻样,更能容忍反驳意见。西方人更具“分析性”,倾向于使事物本身脱离背景,避开矛盾,更多地依赖逻辑。两种思想习惯各有利弊。

  这些话简直好像是从我嘴里说出来似的。这里决不会有什么抄袭的嫌疑,我的意见好多年前就发表了,美国学者也决不会读到我的文章。而且结论虽同,得到的方法却大异其趣。我是凭观察,凭思考,凭直观,而美国学者则是凭“分析”,再加上美国式的社会调查方法。

  以上就是我的“哲学”的最概括的具体内容。听说一位受过西方哲学训练的真正的哲学家说,季羡林只有结论,却没有分析论证。此言说到了点子上;但是,这位哲学家却根本不可能知道,我最头痛的正是西方哲学家们的那一套自命不凡的分析、分析、再分析的论证方法。

  这些都是闲话,且不去管它。总之一句话,我认为,文化和语言的基础或者源头就是思维模式,至于这一套思维模式是怎样产生出来的,我在这里先不讨论,我只说一句话:天生的可能必须首先要排除。专就语言而论,只有西方那一种分析的思维模式才能产生以梵文、古希腊文、拉丁文等为首的具有词类、变格、变位等一系列明显的特征的印欧语系的语言。这种语言容易分析、组合,因而产生了现在的比较语言学,实际上应该称之为印欧语系比较语言学的这一门学问。反之,汉语等和藏缅语系的语言则不容易分析、组合。词类、变格、变位等语法现象,都有点模糊不定。这种语言是以综合的思维模式为源头或基础的,自有它的特异之处和优越之处。过去,某一些西方自命为天之骄子的语言学者努力贬低汉语,说汉语是初级的、低级的、粗糙的语言。现在看来,真不能不使人嗤之以鼻了。

  现在,我想转一个方向谈一个离题似远而实近的问题:科学方法问题。我主要根据的是一本书和一篇文章。书是《李政道文录》,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文章是金吾伦《李政道、季羡林和物质是否无限可分》,《书与人》杂志,1999年第5期,页41—46。

  先谈书。李政道先生在本书中一篇文章《水、鱼、鱼市场》写了一节叫做“对21世纪科技发展前景的展望”。为了方便说明问题,引文可能要长一点。

  一百年前,英国物理学家汤姆孙(J.Thomson,1856-1940)发现了电子。这极大地影响了20世纪的物理思想,即大的物质是由小的物质组成的,小的是由更小的组成的,找到最基本的粒子就能知道最大的构造。(下略)

  以为知道了基本粒子,就知道了真空,这种观念是不对的。(中略)我觉得,基因组也是这样,一个个地认识了基因,并不意味着解开了生命之谜。生命是宏观的。20世纪的文明是微观的。我认为,到了21世纪,微观和宏观会结合成一体。(页89)

  我在这里只想补充几句:微观的分析不仅仅是20世纪的特征,而是自古希腊以来西方的特征,20世纪也许最明显,最突出而已。

  我还想从李政道先生书中另一篇文章《科学的发展:从古代的中国到现在》中引几段话:

  整个科学的发展与全人类的文化是分不开的。在西方是这样,在中国也是如此。可是,科学的发展在西方与中国并不完全一样。在西方,尤其是如果把希腊文化也算作西方文化的话,可以说,近代西方科学的发展和古希腊有更密切的联系。在古希腊时也和现代的想法基本相似,即觉得要了解宇宙的构造,就要追问最后的元素是什么。大的物质是由小的元素构造,小的元素是由更小的粒子构造,所以是从大到小,小到更小。这个观念是从希腊时就有的(atom就是希腊字),一直到近代。可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略有不同。我们是从开始时就感觉到,微观的元素与宏观的天体是分不开的,所以中国人从开始就把五行与天体联系起来。(页171)

  李政道先生的书就引用这样多。不难看出,他的一些想法与我的想法颇有能相通之处。他讲的微观与宏观相结合,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分析与综合相结合。这一点我过去想得不多,qiáng调得不够。

  现在来谈金吾伦先生的文章。金先生立论也与上引李政道先生的那一部书有关。我最感兴趣的是他的文章开头时引的大哲学家怀德海的一段话,我现在转引在这里:

  19世纪最大的发明是发明了发明的方法。一种新方法进入人类生活中来了。如果我们要理解我们这个时代,有许多的细节,如铁路、电报、无线电、纺织机、综合染料等等,都可以不必谈,我们的注意力必须集中在方法的本身。这才是震撼古老文明基础的真正的新鲜事物。(页41)

  金先生说,李政道先生十分重视科学方法,金先生自己也一样。他这篇文章的重点是说明,物质不是永远可分的。他同意李政道的意见,就是说,当前科学的发展不能再用以前那种“无限可分”的方法论,从事“越来越小”的研究路子,而应改变方略,从整体去研究,把宏观和微观联系起来进行研究。

  李政道先生和金吾伦先生的文章就引征到这里为止。他们的文章中还有很多极为jīng彩的意见,读之如入七宝楼台,美不胜收,我无法再征引了。我倒是希望,不管是研究人文社会科学的学者,还是研究自然科学的学者,都来读一下,思考一下,定能使目光远大,胸襟开阔,研究成果必能焕然一新。这一点我是敢肯定的。

  我在上面离开了为《赵元任全集》写序的本题,跑开了野马,野马已经跑得够远的了。我从我的“哲学”讲起,讲到东西文化的不同;讲到东西思维模式的差异:东方的特点是综合,也就是“整体概念,普遍联系”,西方的特点是分析;讲到语言和文化的源头或者基础;讲到西方的分析的思维模式产生出分析色彩极浓的印欧语系的语言,东方的综合的思维模式产生出汉语这种难以用西方方法分析的语言;讲到20世纪是微观分析的世纪,21世纪应当是微观与宏观相结合的世纪;讲到科学方法的重要性,等等。所有这一切看上去都似乎与《赵元任全集》风马牛不相及。其实,我一点也没有离题,一点也没有跑野马,所有这些看法都是我全面立论的根据。如果不讲这些看法,则我在下面的立论就成了无根之草,成了无本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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