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杂记_季羡林【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些演员的名字我至今记忆犹新。女角叫云金兰,老生叫耿永奎,丑角叫胡风亭。胡就住在正谊中学附近,我后来到正谊念书时,还见到过他,看来并不富裕,同后来的京剧名演员梅兰芳、马连良等阔得流油的情况相比,有天渊之别了。

  回忆新育小学·学英文

  我在上面曾说到李老师辅导我们学英文字母的事情。英文补习班似乎真有过,但具体的情况则完全回忆不起来了。时间大概是在晚上。我的记忆中有很清晰的一幕:在chūn天的晚间,上过课以后,在校长办公室高房子前面的两座花坛中间,我同几个小伙伴在说笑,花坛里的芍药或牡丹的大花朵和大叶子,在暗淡的灯光中,分不清红色和绿色,但是鼻子中似乎能嗅到香味。芍药和牡丹都不以香名。唐人诗:“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其中用“天香”二字,似指花香。不管怎样,当时,在料峭的chūn夜中,眼前是迷离的花影,鼻子里是淡淡的清香,脑袋里是刚才学过的英文单词,此身如遗世独立。这一幅电影画面以后常在我眼中展现,至今不绝。我大概确实学了不少的英文单词。毕业后报考正谊中学时,不意他们竟考英文,题目是翻译几句话:“我新得了一本书,已经读了几页;不过有些字我不认识。”我大概是翻出来了,所以才考了一个一年半级。

  回忆新育小学·国文竞赛

  有一年,在秋天,学校组织全校学生游开元寺。

  开元寺是济南名胜之一,坐落在千佛山东群山环抱之中。这是我经常来玩的地方。寺上面的大佛头尤其著名,是把一面巨大的山崖雕凿成了一个佛头,其规模虽然比不上四川的乐山大佛,但是在全国的石雕大佛中也是颇有一点名气的。从开元寺上面的山坡往上爬,路并不崎岖,爬起来比较容易。爬上一刻钟到半个小时就到了佛头下。据说佛头的一个耳朵眼里能够摆一桌酒席。我没有试验过,反正其大概可想见了。从大佛头再往上爬,山路当然崎岖,山石更加亮滑,爬起来颇为吃力。我曾爬上来过多次,颇有驾轻就熟之感,感觉不到多么吃力。爬到山顶上,有一座用石块垒起来的塔似的东西。从济南城里看过去,好像是一个橛子,所以这一座山就得名橛山。同泰山比起来,橛山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但在济南南部群山中,橛山却是jī群之鹤,登上山顶,望千佛山顶如在肘下,大有“一览众山小”之慨了。可惜的是,这里一棵树都没有,不但没有松柏,连槐柳也没有,只有蓑草遍山,看上去有点童山濯濯了。

  从橛山山顶,经过大佛头,走了下来,地势渐低,树木渐多,走到一个山坳里,就是开元寺。这里松柏参天,柳槐成行,一片浓绿,间以红墙,仿佛在沙漠里走进了一片绿洲。虽然大庙那样的林宫梵宇,崇阁高塔在这里找不到;但是也颇有几处佛殿,佛像庄严。院子里有一座亭子,名叫静虚亭。最难得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泓泉水,在东面石壁的一个不深的圆dòng中。水不是从下面向上涌,而是从上面石缝里向下滴,积之既久,遂成清池,名之曰秋棠池,dòng中水池的东面岸上长着一片青苔,栽着数株秋海棠。泉水是上面群山中积存下来的雨水,汇聚在池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泉水甘甜冷洌,冬不结冰。庙里住持的僧人和络绎不绝的游人,都从泉中取水喝。用此水煮开泡茶,也是茶香水甜,不亚于全国任何名泉。有许多游人是专门为此泉而来开元寺的。我个人很喜欢开元寺这个地方,过去曾多次来过。这一次随全校来游,兴致仍然极高,虽归而兴未尽。

  回校后,学校出了一个作文题目《游开元寺记》,举行全校作文比赛,把最好的文章张贴在教室西头走廊的墙壁上。前三名都是我在上面提到过的从曹州府来的三位姓李的同学所得。第一名作文后面教师的评语是“颇有欧苏真气”。我也榜上有名,但却在八九名之后了。

  回忆新育小学·一次失败的“造反”

  我在上面介绍教员时,曾提到一位教珠算的绰号叫Chao Qian的教员。他那法西斯式的教学方法引起了全班学生的愤怒。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抵抗。对于小孩子也不例外。大家挨够了他的戒尺,控诉无门。告诉家长,没有用处。告诉校长,我们那位校长是一个小官僚主义者,既不教书,也不面对学生,不知道他整天gān些什么。告诉他也不会有用。我们小小的脑袋瓜里没有多少策略,想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就是造反,把他“架”(赶走)了。比我大几岁的几个男孩子带头提出了行动方略:在上课前把教师用的教桌倒翻过来,让它四脚朝天。我们学生都离开教室,躲到那一个寥落的花园假山附近的树丛中,每人口袋里装满了上面提到的那些树上结满了的huáng色的豆豆,准备用来打Chao Qian的脑袋。但是,十一二岁的孩子们不懂什么组织要细密,行动要统一,意见要一致,便贸然行事。我喜欢热闹,便随着那几个大孩子,离开了教室,躲在乱树丛中,口袋里装满了huáng豆豆,准备迎接胜利。但是,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们都回到教室里,准备用huáng豆豆打教师的脑袋时,我们都傻了眼: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学生安然坐在那里,听老师讲课,教桌也早已翻了过来。原来能形成的统一战线,现在彻底崩溃了。学生分成了两类:良民与罪犯。我们想造反的人当然都属于后者。Chao Qian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看到有人居然想砸他的饭碗,其忿怒之情概可想见,他满面怒容,威风凛凛地坐在那里,竹板戒尺拿在手中,在等候我们这一批自投罗网的小罪犯。他看个子大小,就知道,谁是主犯,谁是从犯。他先把主犯叫过去,他们自动伸出了右手。只听到重而响的啪啪的板子声响彻了没有人敢喘大气的寂静的教室。那几个男孩子也真有“种”,被打得龇牙咧嘴,却不哼一声。轮到我了,我也照样把右手伸出去,啪啪十声,算是从轻发落,但手也立即红肿起来,刺骨地热辣辣地痛。我走出教室,用一只红肿的手,把口袋里的huáng豆豆倒在地上,走回家去,右手一直痛了几天。

  我的第一次“造反”就这样失败了。

  我想,如果是在四十多年后发生的文革中,像Chao Qian这样的老师,一定会被小学生打死的。

  现在回想起来,大概我们都不是造反的材料。我们谁也没有研究、总结一下失败的教训:出了“叛徒”?没有做好“统战”工作?事过之后,谁都老老实实地上珠算课,心甘情愿地挨Chao Qian的竹板子打,从此以后,天下太平了。

  回忆新育小学·偷看小说

  那时候,在我们家,小说被称为“闲书”,是绝对禁止看的。但是,我和秋妹都酷爱看“闲书”,高级的“闲书”,像《红楼梦》、《西游记》之类,我们看不懂,也得不到,所以不看。我们专看低级的“闲书”,如《彭公案》、《施公案》、《济公传》、《七侠五义》、《小五义》、《东周列国志》、《说唐》、《封神榜》等等。我们都是小学水平,秋妹更差,只有初小水平,我们认识的字都有限。当时没有什么词典,有一部《康熙字典》,我们也不会也不肯去查。经常念别字,比如把“飞檐走壁”,念成了“飞dan走壁”,把“气往上冲”念成了“气住上冲”。反正,即使有些字不认识,内容还是能看懂的。我们经常开玩笑说:“你是用笤帚扫,还是用扫帚扫?”不认识的字少了,就是笤帚,多了就用扫帚。尽管如此,我们看闲书的瘾头仍然极大。那时候,我们家没有电灯,晚上,把煤油灯chuī灭后,躺在被窝里,用手电筒来看。那些闲书,都是洋光纸石印的,字极小,有时候还不清楚。看了几年,我居然没有变成近视眼,实在是出我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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