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杂记_季羡林【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校舍的情况就是这个样子。

  回忆新育小学·教员和职员

  按照班级的数目,全校教员应该不少于十几个的;但是,我能记住的只有几个。

  我们的班主任是李老师,从来就不关心他叫什么名字,小学生对老师的名字是不会认真去记的。他大概有四十多岁,在一个九岁孩子的眼中就算是一个老人了。他人非常诚恳忠厚,朴实无华,从来没有训斥过学生,说话总是和颜悦色,让人感到亲切,他是我一生最难忘的老师之一。当时的小学教员,大概都是教多门课程的,什么国文、数学(当时好像是叫算术)、历史、地理等课程都一锅煮了。因为程度极浅,用不着有多么大的学问。一想到李老师,就想起了两件事。一件事是,某一年的初chūn的一天,大圆池旁的chūn草刚刚长齐,天上下着小雨,“沾衣欲湿杏花雨,chuī面不寒杨柳风”。李老师带着我们全班到大圆池附近去种菜,自己挖地,自己下种,无非是扁豆、芸豆、辣椒、茄子之类。顺便说一句,当时西红柿还没有传入济南,北京如何,我不知道。于时碧草如茵,嫩柳鹅huáng,一片绿色仿佛充塞了宇宙,伸手就能摸到。我们蹦蹦跳跳,快乐得像一群初入chūn江的小鸭,是我一生三万多天中最快活的一天。至今回想起来还兴奋不已。另一件事是,李老师辅导我们的英文。认识英文字母,他有妙法。他说,英文字母f就像一只大马蜂,两头长,中间腰细。这个比喻,我至今不忘。我不记得课堂上的英文是怎样教的。但既然李老师辅导我们,则必然有这样一堂课无疑。好像还有一个英文补习班。这桩事下面再谈。

  另一位教员是教珠算(打算盘)的,好像是姓孙,名字当然不知道了。此人脸盘长得像知了,知了在济南叫Chao Qian,就是蝉,因此学生们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Chao Qian,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是怎样写。此人好像是一个迫害狂,一个法西斯分子,对学生从来没有笑脸。打算盘本来是一个技术活,原理并不复杂,只要稍加讲解,就足够了,至于准确纯熟的问题,在运用中就可以解决。可是这一位Chao Qian公,对初学的小孩子制定出了极残酷不合理的规定:打错一个数,打一板子。在算盘上差一行,就差十个数,结果就是十板子。上一堂课下来,每个人几乎都得挨板子。如果错到几十个到一百个数,那板子不知打多久,才能打完。有时老师打累了,才板下开恩。那时候认为体罚是合情合理的,八九岁十来岁的孩子到哪里去告状呀!而且造反有理的最高指示还没有出来。小学生被赶到穷途末路,起来造了一次反。这件事也在下面再谈。

  其余的教师都想不起来了。

  那时候,新育已经有男女同学了,还有缠着小脚去上学的女生,大家也不以为怪。大约在我高小二年级时,学校里忽然来了一个女教师,年纪不大,教美术和音乐。我们班没有上过她的课,不知姓字名谁。除了初来时颇引起了一阵街谈巷议之外,不久也就习以为常了。

  至于职员,我们只认识一位,是管庶务的。我们当时都写大字,叫做写“仿”。仿纸由学生出钱,学校代买。这一位庶务,大概是多克扣了点钱,买的纸像大便后用的手纸一样粗糙。山东把手纸叫草纸。学生们就把“草纸”的尊号上给了这一位庶务先生。

  回忆新育小学·我的学习和生活

  在我的小学和中学中,新育小学不能说是一所关键的学校。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对新育三年记忆得特别清楚。一闭眼,一幅完整的新育图景就展现在我的眼前,仿佛是昨天才离开那里的,校舍和人物,以及我的学习和生活,巨细不遗,均深刻地印在我的记忆中。更奇怪的是,我上新育与一师附小紧密相联,时间不过是几天的工夫,而后者则模糊成一团,几乎是什么也记不起来。其原因到现在我也无法解释。

  新育三年,斑斓多彩,文章谈到我自己、我的家庭、当时的社会情况,内容异常丰富,只能再细分成小题目,加以叙述。

  学习的一般情况

  总之,一句话,我是不喜欢念正课的。对所有的正课,我都采取对付的办法。上课时,不是玩小动作,就是不专心致志地听老师讲,脑袋里不知道是想些什么,常常走神儿,斜眼看到教室窗外四时景色的变化,chūn天繁花似锦,夏天绿柳成荫,秋天风卷落叶,冬天白雪皑皑。旧日有一首诗:“chūn天不是读书天,夏日迟迟正好眠,秋有蚊虫冬有雪,收拾书包好过年。”可以为我写照。当时写作文都用文言,语言障碍当然是有的。最困难的是不知道怎样起头。老师出的作文题写在黑板上,我立即在作文簿上写上“人生于世”四个字,下面就穷了词儿,仿佛永远要“生”下去似的。以后憋好久,才能憋出一篇文章。万没有想到,以后自己竟一辈子舞笔弄墨。我逐渐体会到,写文章是要讲究结构的,而开头与结尾最难,这现象在古代大作家笔下经常可见。然而,到了今天,知道这种情况的人似乎已不多了。也许有人竟认为这是怪论,是迂腐之谈,我真欲无言了。有一次作文,我不知从什么书里抄了一段话:“空气受热而上升,他处空气来补其缺,遂流动而成风。”句子通顺,受到了老师的赞扬。可我一想起来,心里就不是滋味,愧悔有加。在今天,这也可能算是文坛的腐败现象吧。可我只是十岁的孩子,不知道什么叫文坛,我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完全为了好玩儿。但自己也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所以才悔愧,从那以后,一生中再没有剽窃过别人的文字。

  小学也是每学期考试一次,每年两次,三年共有六次,我的名次总盘旋在甲等三四名和乙等前几名之间。甲等第一名被一个叫李玉和的同学包办。他比我大几岁,是一个拼命读书的学生。我从来也没有争第一名的念头,我对此事极不感兴趣。根据我后来的经验,小学考试的名次对一个学生一生的生命历程没有多少影响。家庭出身和机遇影响更大。我从前看过一幅丰子凯的漫画,标题是“小学的同学”,画着一付卖吃食的担子,旁边站着两个人,颇能引人深思。但是,我个人有一次经历,比丰老画得深刻多了。有一天晚上,我在济南院前大街雇洋车回佛山街,在黑暗中没有看清车夫是什么人。到了佛山街下车付钱的时候,蓦抬头,看到是我新育小学的同班同学!我又惊讶又尴尬,一时说不出话来。我如果是漫画家,画上一幅画,一辆人力车,两个人,一人掏钱,一人接钱。相信会比丰老的画更能令人深思。

  回忆新育小学·我的性格

  我一生自认为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一个上不得台盘的人。每次参加大会,在大庭广众中,浑身觉得不自在,总想找一个旮旯儿藏在那里,少与人打jiāo道。“今天天气,哈,哈,哈”一类的话,我不愿意说;说出来也不地道。每每看到一些男女jiāo际花,在人群中走来走去,如鱼得水,左边点头,右边哈腰,脸上作微笑状,纵横捭阖,折冲尊俎,得意洋洋,顾盼自雄,我真是羡慕得要死,可我做不到。我现在之所以被人看做社会活动家,甚至国际活动家,完全是环境造成的。是时势造“英雄”,我是一只被赶上了架的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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