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杂记_季羡林【完结】(35)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分析不是研究学问的唯一手段《新日知录》之九(2)

  上面讲的只是对西方两千多年来一些重要哲学家的对美的看法,极其粗略。此外还有成百上千的人谈论美的问题,我没有这个能力来一一介绍了。

  写到这里,我自己先笑了起来:我眼前有一头大象,巍然站在那里,身边围了一群盲人,各自伸出了自己的尊贵的哲学手指和手掌,在大象身上戳了一下或胡噜了一把,便拿出了分析的刀子,自诩得到了大象的真像,个个举起了一面小旗,上面写着一个“美”字,最终就形成了一门新学问,叫做“美学”。这门新学问的研究对象的本质没有说清楚,我看永远也不会说清楚的。它像是曹子建笔下的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又如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至于美的表现形式,也不比它的本质更容易抓住。我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科学家。但是根据我自己在生活中的体验,美的问题比学者们书中所讲到的要复杂百千倍。人躯体上的眼、耳、鼻、舌、身都能感受到美。而且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男女之别、老幼之别、阶级之别、地区之别、民族之别、宗教之别、时代之别、文化水平之别、职业之别,等等,等等。这些当然都影响了对美的理解和美感享受。此外还要加上偏见。记得我曾在什么书中读到,一位国王的爱姬只有一只眼,而在他眼中,世界上的人都多了一只眼。在非洲一些民族中,爱美的现象古怪到令人吃惊的程度。而且,美感在一个社会群体中,甚至在一个人身上,也是变动不居的。说时兴喇叭裤,则一夜之间,全城都喇叭了。然而转瞬之间,又能立刻消失。在这样的情况下而侈谈美和美感,不亦难乎!

  西方也有聪明人,德国伟大诗人歌德就是一个。他说:“我对美学家们不免要笑,笑他们自讨苦吃,想通过一些抽象名词,把我们叫做美的那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化成一种概念。”这话说得多么jīng彩啊!一直到今天,二百来年以后了,还能活生生地适用于东西方;我认为,特别适用于中国。

  我现在想从西方转向中国,论题的重点仍然是关于分析的问题。我想谈两个问题:一个是继续谈美学,一个是谈“一分为二”和“合二而一”。

  先谈第一个问题。

  我在上面已经说到,两千多年以来,中国也谈美、美感等等的问题,但谈的与西方迥异其趣。请参阅《美学原理》P35—56,兹不赘。

  近世以来,西方美学传入中国,好之者治之者颇不乏人。到了最近几十年,美学已浸浸乎成为显学。许多大学纷纷设讲座,创办研究所。专著论文,连篇累牍。但是,论点分歧,莫衷一是,于是纷呶喧争,各自是其是而非其非,谁也无法说服谁。不这样也是不可能的。美是一个能感觉得到却触摸不到的东西。“美这个东西你不问本来好像是清楚的,你问我,我倒觉得茫然了。”于是西方群哲盲目围摸大象的那一幅漫画似的幻像,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了。中国有一句“青出于蓝”的古话,常常真能搔到痒处。歌德所说的“通过一些抽象名词”,到了今天,到了中国,从数目上不知增加了多少百倍,从抽象程度上,也不知增加了多少度数。我读了个别中国美学家的文章,其中抽象名词成堆成摞,复杂到令人眼花缭乱。对于我这一个缺少哲学思考能力的人来说,简直感到玄之又玄,众妙无门。可是我想问一句:这些分析者自己能明白他们分析出来的名词吗?

  现在谈第二个问题,这问题与美学无关,而讲的是分析。这就是“一分为二”和“合二而一”的问题。

  “一分为二”这个命题是谁提出来的,大家都知道。提命题是学术问题,谁都有权利。不应该命题一提出就等于注册专利,这种专利同平常不一样,抄袭是允许的,但不能反对,谁不同意,谁就犯了弥天大罪。那一位年高德劭的马列主义哲学家提出了一个“合二而一”的主张,迎头一大棒就打了过去:修正主义。一个蕴含着东方综合思维的学术命题竟也蒙此“殊荣”,这只能说是天大的怪事。学术到了这种地步,岂不大可哀哉!其实中国当时已经没了什么学术,只有一个人的声音,一呼万应,而口是心非。其结果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参加了半辈子政治运动,曾被别人戴上过修正主义的帽子,自己也曾给别人戴过。什么叫修正主义,最初无师自通,似乎一看就明白。后来越想越糊涂,如堕入五里雾中了。改革开放以来,修正主义毕,而经济腾飞始。目前在全世界经济相对萧条中,中华一花独秀,而且前程似锦,连我这九旬老汉也手舞足蹈了。

  分析不是研究学问的唯一手段《新日知录》之九(3)

  “一分为二”这个命题,大概是受到了原子分裂的影响,是专门指物质的东西的,因此同物质是否能够永远分裂这个问题相联系。关于这个问题有两派意见,一肯定,一否定。二者也都是学术问题,可以讨论的。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的是,“一分为二”的提出者竟然引用了庄子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的说法,来为自己的命题护航。稍稍思考一下,就能够分辨出,“一分为二”的基础是物理概念,而庄子的说法是一个数学概念,二者泾渭分明,焉能混淆!这一位也许自命为哲学家的人,竟连这一点都没弄明白,真让我感到悲哀!光舞大棒是打不出哲学来的!被请去讨论的几位知名的科学家也都没有提出异议。这更令我吃惊。眼前物质永远可分论已经遇到了夸克封闭这一只拦路虎,将来究竟如何,还没有人敢说。

  在上面,我从西方的分析手段写到西方美学的形成;又从西方讲到中国的“一分为二”和“合二而一”的问题。我的想法是,西方的分析手段在科技方面以及其他方面创造出辉煌的成绩,推动了人类社会的前进;但同时也产生了许多问题和弊端,能给人类前途带来灾害。东方(中国)的综合手段也给人类创造了许多福利;但也有它的偏颇之处。今后的动向应该是把二者结合起来,互济互补;这样一来,人类发展的前途,人类文明的走向,就能够出现许多灿烂的光点,人类就能够大踏步地向前迈进。这就是我的信念。

  2002年9月16日

  于301医院

  大自然的报复

  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一书中说过一段话,意思是说: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的胜利,因为每一次大自然都进行了报复。

  这一段话说得何等好啊!何等准确,何等透彻!一直到今天,一百多年以后了,读起来还那样虎虎有生气。

  从历史上来看,人类最初也属于大自然。一种什么动物(猿之类?)闹独立性,终于变成了人,公然与大自然分庭抗礼了。在中国思想史上,这称之为天人关系,“天”在这里代表的就是大自然。我在别的地方讲过:人一生有三大任务,正确处理天人关系,正确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也就是所谓社会关系,正确处理个人心中思想感情的矛盾问题。

  人类要想生存,必须有衣食住行等方面的物质供应,这种供应只取之于大自然。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对待大自然的态度问题。态度千差万别;但是综而观之,不出两途:一东一西。东方主张天人合一,人与大自然要成为朋友,不要成为敌人。宋代大儒张载说:“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充分体现了这种jīng神。西方一般倾向于“征服自然。”这是由东西两土文化体系的根本思维模式所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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