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杂记_季羡林【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季羡林

  在国文教员方面,全校共有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四个班,共有十二个班,每一位国文教员教三个班,共有国文教员四名。除我以外应该还有三名。但是,我现在能回忆起来的却只有两名。一位是冉性伯先生,是山东人,是一位资深的国文教员。另一位是童经立先生,是江西人,什么时候到高中来的,我完全不知道。他们两位都不是作家,都是地地道道大学国文系的毕业生,教国文是内行里手。这同四年前完全不一样了。

  英文教员我只能记起两位,都不是山东人。一位是张友松,一位是顾绶昌。前者后来到北京来,好像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审。后者则在广东中山大学做了教授。有一年,我到广州中大时,到他家去拜望过他,相见极欢,留下吃了一顿非常丰富的晚餐。从这两位先生身上可以看到,当时济南高中的英文教员的水平是相当高的。

  至于其他课程的教员,我回忆不起来多少。和我同时进校的梁竹航先生是历史教员,他大概是宋校长的嫡系,关系异常密切。一位姓周的,名字忘记了,是物理教员,我们之间的关系颇好。1934年秋天,我曾同周和另外一位教员共同游览泰山,一口气登上了南天门,在一个jī毛小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凌晨登上玉皇顶,可惜没能看到日出。我离开高中以后,不知道周的情况如何,从此杳如huáng鹤了。最让我觉得有趣的是,我八九岁入济南一师附小,当时的校长是一师校长王祝晨(士栋,绰号王大牛)先生兼任,我一个rǔ臭未gān的顽童与校长之间宛如天地悬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面,曾几何时,我们今天竟成了同事。他是山东教育界的元老之一,热情地支持“五四”运动,脾气倔犟耿直,不讲假话,后来在五七年反右时,被划为右派。他对我怎么看,我不知道。我对他则是执弟子礼甚恭,我尊敬他的为人,至于他的学问怎么样,我就不敢妄加评论了。

  同我往来最密切的是张叙青先生,他是训育主任,主管学生的思想工作,讲党义一课。他大概是何思源(山东教育厅长)、宋还吾的嫡系部队的成员。我1946年在去国十一年之后回到北平的时候,何思源是北平市长,张叙青是秘书长。在高中时,他虽然主管国民党的工作;但是脸上没有党气,为人极为洒脱随和,因此,同教员和学生关系都很好。他常到我屋里来闲聊。我们同另外几个教员经常出去下馆子。济南一些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小馆子,由于我是本地人,我们都去过。那时高中教员工资相当高,我的工资是每月一百六十元,是大学助教的一倍。每人请客一次不过二三元,谁也不在乎。我虽然同张叙青先生等志趣不同,背景不同;但是,做为朋友,我们是能谈得来的。有一次,我们几个人骑自行车到济南南面众山丛中去游玩,骑了四五十里路,一路爬高,极为吃力,经过八里窪、土屋,最终到了终军镇(在济南人口中读若仲宫)。终军是汉代人,这是他降生的地方,可见此镇之古老。镇上中学里的一位教员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设盛宴表示欢迎之意。晚饭之后,早已过了huáng昏时分。我们走出校门,走到唯一的一条横贯全镇的由南向北的大路上,想领略一下古镇傍晚的韵味。此时,全镇一片黢黑,不见一个人影,没有一丝光亮。黑暗仿佛凝结成了固体,伸手可摸。仰望天空,没有月亮,群星似更光明。身旁大树的枝影撑入天空,巍然,森然。万籁俱寂,耳中只能听到远处泉声潺湲。我想套用一句唐诗:“泉响山逾静。”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真仿佛远离尘境,遗世而独立了。我们在学校的一座小楼上住了一夜。这是我一生最难忘记的一夜。第二天早晨,我们又骑上自行车向南行去,走了二三十里路,到了柳堡,已经是泰山背后了。抬头仰望,泰山就在眼前。“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泰山的青仿佛就扑在我们背上。我们都不敢再前进了。拨转车头,向北骑去,骑了将近百里,回到了学校。这次出游,终生难忘。过了不久,我们又联袂游览了济南与泰山之间的灵岩古寺,也是我多年向往而未能到过的地方。从上面的叙述可以看到,我同高中的教员之间的关系是十分融洽的。

  上课

  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高中共有三个年级,十二个班;包括我在内,有国文教员四人,每人教三个班。原有的三个教员每人包一个年级的三个班,换句话说,就是每一个年级剩下一个班,三个年级共三个班,划归我的名下。有点教书经验的人都知道,这给我造成了颇大的困难,他们三位每位都只有一个头,而我则须起三个头。这算不算“欺生”的一种表现呢?我不敢说,但这个感觉我是有的。可也只能哑子吃huáng连了。

  好在我选教材有我自己的标准。我在清华时,已经读了不少中国古典文学作品。我最欣赏我称之为唯美派的诗歌,以唐代李义山为代表,西方则以英国的Swinlurn、法国的象征派为代表。此外,我还非常喜欢明末的小品文。我选教材,除了普遍地各方面都要照顾到以外,重点就是选这些文章。我相信,在这一点上,我同其他几位国文教员是不会相同的。

  我没有教国文的经验,但是学国文的经验却是颇为丰富的。正谊中学杜老师选了些什么教材,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了。北园高中王崑玉老师教材皆选自《古文观止》。济南高中胡也频老师没有教材,堂上只讲普罗文学。董秋芳老师以《苦闷的象征》为教材。清华大学刘文典老师一学年只讲了江淹的《恨赋》和《别赋》以及陶渊明的《闲情赋》。课堂上常常骂蒋介石。我这些学国文的经验对我有点借鉴的作用,但是用处不大。按道理,教育当局和学校当局都应该为国文这一门课提出具体的要求,但是都没有。教员成了独裁者,愿意怎么教就怎么教,天马行空,一无阻碍。我当然也想不到这些问题。我根据自己的兴趣,选了一些中国古典诗文。我的任务就是解释文中的典故和难解的词句。我虽读过不少古典诗文,但腹笥并不充盈。我备课时主要靠《辞源》和其他几部类书。有些典故自己是理解的,但是颇为“数典忘祖”,说不出来源。于是《辞源》和几部类书就成了我不可须臾离开的宝贝。我查《辞源》速度之快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为了应付学生毕业后考大学的需要,我还自作主张,在课堂上讲了一点西方文学的概况。

  我在清华大学最后两年写了十几篇散文,都是惨淡经营的结果,都发表在全国一流的报刊和文学杂志上,因此,即使是名不见经传,也被认为是一个“作家”。到了济南,就有报纸的主编来找我,约我编一个文学副刊。我愉快地答应了,就在当时一个最著名的报纸上办了一个文学副刊,取名《留夷》,这是楚辞上一个香花的名字,意在表明,我们的副刊将会香气四溢。作者主要是我的学生。文章刊出后有稿酬,每千字一元。当时的一元可以买到很多东西,穷学生拿到后,不无小补。我的文章也发表在上面,有一篇《游灵岩》,是jīng心之作,可惜今天遍寻不得了。

  我同学生的关系

  总起来说,我同学生的关系是相当融洽的。我那年是二十三岁,也还是一个大孩子。同学生的年龄相差不了几岁。有的从农村来的学生比我年龄还大。所以我在潜意识中觉得同学生们是同伴,不懂怎样去摆教员的谱儿。我常同他们闲聊,上天下地,无所不侃。也常同他们打乒乓球。有一位年龄不大而聪明可爱的叫吴传文的学生经常来找我去打乒乓球。有时候我正忙着备课或写文章,只要他一来,我必然立即放下手中的活,陪他一同到游艺室去打球,一打就是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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